韩策的手指在那张粗糙的羊皮图上缓缓划过,指尖下的每一条墨线,都浸透着斥候阿獠的血与汗。
三天前,当阿獠带着五名弟兄从百里外的魏境归来时,整个人象一截被霜雪冻僵的枯木。
他的双脚被坚冰磨得血肉模糊,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团不灭的火。
他将图纸亲手呈上,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将军,敖仓道三座粮棚,守备形同虚设。只等东南风起,一夜之间,便可叫它灰飞烟灭。”
这阵风,石牙坞上下等了整整五日。
五天里,云芷几乎没有合眼。
她指挥着军中妇孺,将早已备下的猪油和蜂蜡融化,反复浸泡粗麻布,制成上百根在风雪中也不会轻易熄灭的火把。
又将大块的厚布投入盐水中熬煮、晾干,叠成能抵御浓烟的简易面巾
她甚至翻遍了医庐中的药典,用几味苦涩的药草调配出能强顶精神的药丸,确保每一位参战的锐士都能分到三颗。
屯田队的营地里,昼夜炉火不熄,妇人们将新收的麦子磨粉蒸成干饼,又将腌好的腊肉切块,仔细用油纸包好,一一装入防水的皮囊。
这些,是战士们归途的保障。
与此同时,校场上,赵夯正进行着最后一次检阅。
八百锐士,黑巾裹面,铁甲之上再缠一重黑布,以防月光下反光。
他们手中的铁矛矛头同样用布条细细包裹,只在接近敌人时才会解开。
战马的四蹄更是裹上了厚厚的麻布,行走间,只馀下沉闷的“嗒嗒”声。
赵夯目光如刀,扫过每一张肃杀的脸,低沉地吼道:“此去,夜行不声,近敌如鬼,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八百人的回应,却被刻意压制得如同林间的风啸,沉闷而有力。
终于,那晚,风向变了。
东南风卷着碎雪,呼啸而来,天空中浓云密布,将弦月遮得严严实实。
“出发!”韩策的命令简短有力。
赵夯一马当先,率领六百精锐,如同一道黑色的影子,迅速融入茫茫夜色。
他们没有走官道,而是选择了更为崎岖的青崖岭。
徒峭的山势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也完美避开了魏军沿途的所有烽燧。
当他们潜行至中段粮棚三百步外时,队伍停了下来。
阿獠带着他那二十名精锐斥候,已经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粮棚侧翼的悬崖。
崖顶的哨塔上,两名魏军守卒正缩着脖子,咒骂着这鬼天气。
他们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冰冷的刀锋瞬间划过喉咙,温热的血液喷溅在冰冷的石墙上,旋即被风雪冻结。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刺入夜空,那是清剿完成的信号。
“杀!”赵夯抽出腰刀,向前猛地一挥。
六百锐士瞬间化作三股洪流。
一股由赵夯亲率,直扑最大的粮棚,他们的任务不是杀人,而是用云芷特制的火把和火油弹,以最快速度点燃粮草。
另一股由副将带领,扑向魏军兵舍,截断他们的出路,将任何企图组织反抗的溃卒斩杀殆尽。
而最后一股,则由阿獠指挥,他们的目标是粮棚后方的马厩和粮车,能抢多少,就抢多少。
火油弹砸入堆积如山的草垛,仿佛热刀切入牛油。
只一瞬间,橘红色的烈焰便冲天而起,将半边夜空映得如同白昼。
东南风成了最可怕的帮凶,火舌顺着山坡疯狂蔓延,将三座粮棚迅速连成一片火海。
魏军的营帐里,无数士兵在睡梦中惊醒,看到的却是末日般的景象。
他们衣衫不整地冲出营帐,迎面而来的不是敌人冰冷的刀锋,就是足以将人吞噬的滚滚热浪和令人窒息的浓烟。
一个时辰后,战斗结束。
赵夯的部队押送着十八辆装满粮食的马车,牵着三十四匹受惊却完好的战马,迅速撤离。
火场中,只留下一柄魏军守将的佩剑,和一面被烧得只剩一角的“锐”字旗,插在焦黑的土地上,仿佛一个无声的嘲讽。
魏国边将得到消息,惊怒交加,急调五百骑兵追击。
然而,他们追出三十里,却一头扎进了赵夯缺省的伏击圈。
狭窄的山道上,二十七颗人头落地,而锐士军,无一伤亡。
当满载战利品的队伍回到石牙坞时,整个营地都沸腾了。
远在郡府的冯执闻讯,连夜策马赶来。
他彻夜未眠,第二天亲至校场,仔细查验那些战利品。
当他看到粮车车轴上清淅的魏国官造铭文,摸到战马鞍具上崭新的皮质时,他背对着韩策,发出一声长长的低叹:“韩将军,你这哪里是清剿边患,这分明是一场国战的开端啊。”
韩策却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忧虑。
他当众下令,将缴获的粮食五成封入军库,以备战时之需;三成作为赏赐,分发给所有参战将士;剩下的两成,则开仓放粮,赈济边境在线那些因躲避魏军骚扰而流离失所的民众。
随后,他在校场中央立起一块石碑,亲手刻下八个大字:锐士不掠民,唯取敌资。
冯执归国的前一晚,韩策在将军府设宴为他送行。
席间,两人默契地只谈论边防工事的加固,对这场惊天动地的夜袭和朝堂之上可能掀起的波澜,都闭口不谈。
酒过三巡,冯执放下酒杯,在营帐门口的寒风中,忽然回头问了一句:“韩将军,若大王一纸诏书召你入京,你可愿去?”
韩策举杯,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目光望向远处风雪中飘扬的锐字旗,平静地回答:“食君之禄,但凭王命。然,石牙坞一日无我,边境或可一日不宁。”
冯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翻身上马。
马蹄踏雪远去,他在心中已有定论:“此人如出鞘之剑,锋芒毕露,不可强压,唯有善用。”
几乎在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秦国上将军的幕府中,一份加急密报被呈上案头。
密报的内容很简单:“韩策夜袭敖仓道,魏国边防震恐。秦,可谋河西。”
石牙坞的这场大捷,象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地向外扩散。
然而,营地内的欢庆气氛,却被连日不绝的大雪渐渐冷却。
胜利的喧嚣过后,一切又回归了井然有序的宁静。
云芷忙得脚不沾地,战后的伤员需要照料,尤其是阿獠那双冻伤的脚,她用了最名贵的药材才勉强保住。
清点物资时,她发现为了那次夜袭,几乎耗尽了医庐中所有用于治疔烧伤、冻伤和提神醒脑的药草储备。
这让她心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一场胜利的代价,远不止是战场上的拼杀。
她独自坐在灯火通明的医庐中,听着窗外风雪敲打着窗棂,唯有那几味已经见底的关键草药,让她紧锁的眉头,久久未能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