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夯伏在雪地里,身体的僵硬早已被心头的火热驱散。
他象一头耐心的雪狼,只等着头狼的号令。
风中传来的酒肉香气非但没能勾起他的食欲,反而让他眼中的杀机愈发凛冽。
那是属于将死之人的最后晚餐。
林地深处,一道瘦削如猿猴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清水驿的后墙边退回,正是斥候之王阿獠。
他对着赵夯,伸出三根手指,然后猛地一握,最后竖起一根拇指,干脆利落地做了一个点头的动作。
暗号的意思很明确:后墙草垛无人看守,足有三丈厚,且内部干燥,确认无任何火源隐患,可以动手。
“准备!”赵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得仿佛与风雪融为一体。
身后,二十名早已将箭头裹上油布的弓手缓缓拉开了弓弦。
旁边的同伴一手持盾护住他们,另一手则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凑近箭头。
幽蓝的火苗一接触油布,便“噗”地一声窜起,二十团跳跃的火光在昏暗的林中亮起,如同二十只择人而噬的鬼眼。
驿站院墙内,魏军守将正将一大块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咒骂着这该死的鬼天气,浑然不知死神已在弦上。
“放!”赵夯的低喝如同惊雷炸响。
弓弦震动的嗡鸣声瞬间连成一片,二十支火箭拖着赤红的尾焰,划破沉沉夜幕,象一群嗜血的流星,精准无比地扎进了驿站后墙那厚实高耸的干草垛中。
干燥的冬草遇到烈火,简直是干柴遇上了天雷。
只一瞬间,橘红色的火焰便“轰”地一下冲天而起,火舌舔舐着草垛,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烈焰在凛冽的寒风助威下,几乎是眨眼间就将整个草垛吞噬,化作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映红了半边夜空。
“走水了!走水了!”
驿站内的魏军瞬间炸开了锅。
刚才还醉醺醺的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惊得魂飞魄散,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们扔下酒碗肉块,慌乱地抓起水桶,却发现水井早已被冻得结结实实,根本取不出水来。
有人想去扑打,但火势之猛烈,根本无人可以靠近。
更让他们绝望的是,粮仓就紧挨着草垛!
那里面可是公孙虬将军大军的命脉!
就在魏军乱作一团,拼命想从火墙边抢救粮草之时,清水驿那本就疏于防范的正门,被一股强悍无匹的力量轰然撞开。
“杀!”赵夯手持环首刀,一马当先,如猛虎下山般冲了进去。
他身后,近三百名身披重甲的锐士紧随其后,组成一个锋利的楔形,狠狠地刺入混乱的敌群。
短兵相接的瞬间,胜负已然分晓。
一边是酒足饭饱、军心涣散的守军,另一边是蓄势待发、杀意沸腾的精锐。
魏军士兵甚至来不及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就被这股钢铁洪流冲得七零八落。
赵夯的刀锋过处,鲜血飞溅,惨叫声被淹没在震天的喊杀声中。
他目标明确,直扑那名还在徒劳地指挥着救火的守将。
只三个回合,那守将的头颅便冲天而起,脸上还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主将一死,魏军彻底崩溃。
“点火!烧粮!”赵夯的命令简洁而冰冷。
锐士们不再恋战,从腰间解下火油罐,奋力掷入粮仓。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本就被引燃的粮仓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溶炉,豆子爆裂的噼啪声与烈焰的呼啸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毁灭的乐章。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赵夯看了一眼已成火海的清水驿,沉声下令:“撤!”
三百锐士来如风,去如电,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座烈焰熊熊的驿站和满地尸骸。
葫芦谷口,公孙虬的脸色比这漫天风雪还要阴沉。
大军被一道深不见底的陷坑和一座被刻意烧毁的断桥阻断了去路。
士卒们穿着厚重的甲胄,背着沉重的行囊,在湿滑的峭壁上艰难攀爬,早已是人困马乏。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疯了似的冲进营地,探马翻身滚落,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公孙虬面前,声音因恐惧和急促而尖利嘶哑:“将军!不好了!清水驿遇袭,我军……我军粮草……尽数被焚!”
“什么?!”公孙虬如遭雷击,一把揪住探马的衣领,双目赤红,状若疯虎,“你说什么?!清水驿有五百守军!区区石牙坞的边卒,怎么敢!怎么敢断我的后路!”
他身旁的幕僚脸色煞白,急忙上前劝道:“将军,粮道已断,我军已成孤军。石牙坞城坚,韩策那小子又诡诈多端,为今之计,只有立刻拔营后撤,退回魏境,方能保全部队啊!”
“退?”公孙虬一把推开幕僚,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率五千精锐,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就灰溜溜地空手而归?你让我如何向魏王交代!他必会斥我无能怯战!”他扫视着远处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石牙坞轮廓,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狠厉,“敌军不过八百,今夜袭我粮草,必然精锐尽出,坞内必定空虚!他们也没有粮草了!传我将令,全军于谷口扎营,三军将士轮番上阵,不计伤亡,给我昼夜不停地强攻!三日之内,我必破此坞!”
石牙坞内,韩策却是一片从容。
他命令医官云芷带领医队,用温热的盐汤和加了药材的肉粥,一碗碗地送到刚刚轮换下来的将士手中,确保他们能以最快速度恢复体力。
他自己则站在坞内最高的望楼上,手持单筒望远镜,冷冷地观察着谷口处乱哄哄开始扎营的魏军。
他们的营寨布局混乱,中军大帐虽然居中,但外围的鹿角栅栏稀疏错落,毫无章法可言,显然是仓促行事。
“将军,”阿獠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身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烟火味,“不出您所料,公孙虬并未后撤,反而开始在谷口强行扎营。我的人看得分明,敌营的炊烟一日比一日稀薄,今天下午,已经有士卒为了争抢一块干饼而拔刀相向,虽被军官弹压,但怨气已起。”
韩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放下了望远镜:“饿极了的狼,扑了个空,只会把自己的牙都咬碎。公孙虬,到底还是个只知进不知退的莽夫。”
他转过身,眼中精光一闪:“传令下去,夜袭得胜的锐士休整半日。今夜三更,再点两百名体力最佳的弟兄,全部换上黑衣,佩短刃,携强弩,随我出击。”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一旁的赵夯,“赵夯,你依然为先锋。”
是夜,三更时分,风雪骤然变得更加猛烈,鹅毛般的大雪夹杂着刀子般的寒风,刮得人睁不开眼。
韩策率领的两百名黑衣锐士,如同幽灵一般,借着风雪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绕到了魏军营寨侧后方的山脊之上。
这里是魏军防御的死角。
“动手。”韩策的声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
命令下达,早已待命的弩手们同时扣动了扳机。
数十支火箭再次呼啸而出,但这次的目标并非营帐,而是山脊下方、魏军营寨后方林地中几处不起眼的凸起。
那是阿獠提前带人埋设好的油布包。
火箭精准命中,浸透了火油的布包轰然燃起,火势借着狂风,如同一条条苏醒的火龙,瞬间席卷了整片山林,并朝着魏军堆放辎重粮车的后营疯狂蔓延。
“起火了!南面林子起火了!”
本就因饥饿和疲惫而士气低落的魏军再次陷入巨大的恐慌。
后营是他们仅存的一点物资所在,守军们下意识地冲向火场,想要救火,整个营寨的阵型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搅得支离破碎。
就在此时,赵夯率领的五十名敢死队员,如同黑色的闪电,从营寨防御最薄弱的侧翼突入。
他们不与普通士兵纠缠,目标明确得令人发指——斩旗手、杀鼓吏!
一时间,魏军的帅旗被砍倒,战鼓被刺穿,号角手被一箭封喉。
失去了旗帜、鼓声和号角的指挥,本就混乱的魏军彻底变成了没头苍蝇,各自为战,互相冲撞。
“擂鼓!吹号!全军——出击!”
就在魏军指挥系统瘫痪的瞬间,石牙坞那沉寂的坞门轰然大开。
韩策亲率主力,从空屯中如潮水般涌出。
战鼓声、号角声响彻山谷,八百名刚刚饱餐过的锐士齐声怒吼,声浪汇成一股无可匹敌的洪流:
“锐不可当!”
这山崩地裂般的吼声,伴随着从正面杀来的大军,彻底击溃了魏军的心理防线。
他们腹背受敌,指挥失灵,又听闻对方声势浩大,还以为是遭遇了数倍于己的敌军主力围歼,哪里还有半点战意?
崩溃只在瞬息之间。
公孙虬刚刚披上甲胄,冲出大帐,准备拼死一战,却发现自己的坐骑在混乱中早已被惊马踏伤了前腿,悲鸣倒地。
眼看韩策的大军已经杀到近前,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将军的尊严,仓皇地跳上了一辆轻便的战车,在亲兵的掩护下狼狈逃窜。
当黎明的微光刺破风雪,照亮这片修罗场时,韩策策马立于那面被缴获的魏军帅旗之下。
“清点战果。”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赵夯快步上前,抱拳禀报道:“将军!此役,我军斩首四百一十七级,俘敌八百馀人,缴获甲胄三百馀副,战马六十匹!主将公孙虬乘车逃脱。”
韩策的目光越过脚下的战场,望向魏军溃兵逃遁的远方,雪地上留下了一片狼借的痕迹。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每一名将士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战,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他勒转马头,面向全体将士,沉声道:“传我将令——即刻收编降卒,择其精壮者,新立一营,番号‘锐’!赐名‘锐字营’,由赵夯暂代统领,即日开始操练!”
当夜,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捷报被快马送往千里之外的韩都。
而石牙坞的帅帐内,灯火通明。
韩策没有理会战后的欢庆,只是独自在灯下展开了一张崭新的、囊括了整个中原的列国形势图。
他的指尖沾着灯火的暖意,缓缓地划过魏国的疆域,越过重重山川,最终,停在了一个遥远而强大的名字之上——咸阳。
那里,才是真正的猎场。而他,需要一把更锋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