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中,空气里弥漫着咸涩与泥土混合的独特气味。
一盏昏黄的油灯在石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照亮了堆积如小山的盐袋和两道专注的身影。
韩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粗糙的陶盘上缓缓拨动着几颗石子,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沉稳而清淅的计算。
这不仅是盐,是伤药,是士气,更是石牙坞八百残兵活下去的希望。
云芷立于一旁,手中握着一管炭笔,在泛黄的草纸上迅速记录。
她的声音轻柔而清淅,仿佛山涧清泉,在这压抑的地窖里带来一丝宁静:“按照目前的消耗,七日内运来的三车盐,可以保证所有士卒日常所需,伤寒者的补给也能加倍。大家的精神好了很多,医庐那边,重伤员的恢复速度也快了。”
韩策微微颔首,目光却没有离开陶盘,而是穿过跳动的火焰,落在了墙上一幅用木炭草草勾勒出的地图上。
那是魏韩两国的边境,石牙坞的位置被一个粗重的圆圈标记出来。
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地图东北角的“上党”二字上。
“盐道是通了,但这条路,不会一直这么干净。”他低沉的声音在地窖里回响,与其说是对云芷说,不如说是在自语,“有些人,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从他们眼皮子底下‘买’盐续命。”
话音未落,地窖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夹杂着冰晶的寒风卷了进来,吹得油灯火苗狂舞,险些熄灭。
阿獠如一尊冰雕般闯了进来,他身上的皮甲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霜,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冻得发紫,连眉毛和胡子上都挂着冰碴。
他顾不上驱散身上的寒气,单膝跪地,声音因急促的呼吸而嘶哑:“将军!急报!”
地窖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魏国边城,阳关堡,三日前已完成集结。主将公孙虬,纠集步骑三千,以‘剿匪清边’为名,已向韩廷递交国牒,言明三日之内,将越境扫荡石牙坞这支‘非法屯聚之卒’!”
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深潭。
刚刚从另一条矿道巡视回来的赵夯,闻言勃然大怒,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旁边的木箱上,震得尘土簌簌而下。
“放他娘的屁!我们是为大韩流血断骨的兵,什么时候成了马匪!他们凭什么叫我们滚?”
韩策却在此刻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声里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洞悉一切的锐利。
“他要的,从来就不是道理,而是功劳。”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墙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申屠烈将军战死,魏人便以为我大韩边境再无能战之将,只剩一群待宰的羔羊。正好,我们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能战’。”
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没有赵夯的愤怒,也没有面临绝境的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
当夜,石牙坞地窖内灯火通明。
所有屯长以上的军官,近百人,将不大的空间挤得水泄不通。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决绝,空气沉闷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韩策站在中央,阿獠在他身前铺开一张更为精细的羊皮地形图。
石牙坞的地形一览无馀,后方是高耸入云的百丈断崖,绝无退路;前方则是盐道必经的“葫芦谷”,谷口窄,腹地宽,两侧山势徒峭,猿猴难攀,唯有中间一条干涸的河床可供车马通行,是名副其实的绝地,也是死地。
韩策没有说任何鼓舞士气的话,只是用一根烧得半黑的炭条,在地图上重重划下三道线。
“第一,自明日拂晓起,全屯转入战备状态。所有伤员,立刻后撤至最深处的废弃矿道内。云芷,你统带医庐,将所有药材和重要物资一并转移,确保万无一失。”
云芷郑重点头,眼神坚定。
“第二,赵夯。”韩策看向自己的心腹悍将,“你亲率两屯士卒,连夜出发,将葫芦谷口那座木桥彻底拆毁,在河床下埋设陷坑与尖桩。而后,将我们所有的旧甲胄和破烂军服都利用起来,扎成草人,立于空屯的墙头之上,日夜点燃湿柴,虚张声势。”
“末将领命!”赵夯沉声应道。
“第三,将我们仅存的所有铁锭,全部送入铁匠营,日夜赶工,不必铸造刀剑,全部溶铸成最简单的短矛头和三棱箭簇,优先装备给弓手队。”
众人心中凛然,齐声领命。命令清淅、果断,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待众人散去,各自准备,地窖中只剩下韩策与依旧困惑不解的赵夯。
“将军,”赵夯终于忍不住开口,粗犷的脸上满是忧虑,“我们满打满算,能战之兵不过八百,对上魏军三千精锐,正面硬抗,守住葫芦谷都难如登天,更何谈破敌?您方才的布置,虽能拖延一时,却非长久之计啊!”
韩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走到地窖门口,推开一道缝隙,望向外面漫天飞舞的风雪。
冰冷的空气涌入,让他眼中的光芒愈发锐利。
“公孙虬此来,为的是什么?”
赵夯一愣,答道:“为……为功劳。”
“对。他要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速胜,好向魏王请功。所以,他必然会轻兵疾进,急于求成。”韩策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淅,“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在葫芦谷正面赢他。我要赢,就要赢在他最意想不到,也最脆弱的地方。”
他转过身,从怀中取出一张被体温捂得温热的薄绢,在油灯下展开。
那上面,赫然是另一幅地图,描绘的是从阳关堡到石牙坞沿途的路线,但标注的却非山川地势,而是一个个驿站和补给点。
“这是阿獠用半个月时间,冒死探来的魏军粮道图。”韩策的手指,重重点在其中一个名为“清水驿”的红点上。
“此地距离阳关堡六十里,是公孙虬大军唯一的粮草中转站,我们探明,那里常备军粮三百斛,足够他三千人马消耗十日。而此地地处后方,守备松懈,守兵绝不会超过百人。”
赵夯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双眼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瞬间明白了韩策的意图。
“正面,我们用陷阱和疑兵拖住他,让他以为我们外强中干,不堪一击。”韩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而我们的利刃,将插向他的肚子。只要我们能夜袭烧毁清水驿的全部粮草,公孙虬的大军,前不能攻克我坚壁,后无粮草可继,在这冰天雪地里,除了狼狈退兵,他别无选择!”
三日后,风雪稍歇。
魏军的旌旗如黑色的潮水,漫过了韩魏边境的界碑,猎猎作响。
公孙虬身披精良的铁甲,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亲率着铁甲步卒主力,如一柄重锤般直直压向葫芦谷。
远远望去,谷口那座破败的屯子炊烟袅袅,墙头上人影稀疏,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公孙虬勒住战马,看着这番景象,嘴角浮现出一丝轻篾的冷笑:“所谓‘韩将军’,不过是申屠烈麾下一草寇,只会虚张声势,不堪一击!”
他毫不尤豫地挥动令旗,大军开始强渡那片布满碎石的干涸河床,根本没把那座空荡荡的营寨放在眼里。
而此时此刻,数十里外的石牙坞断崖之巅,韩策正迎风而立。
风雪将他的黑色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的目光却越过了下方正在逼近的魏军,投向了东南方更遥远的天际。
在那片昏暗的天地交接之处,一道极其隐秘的火光,一闪而逝。
那是赵夯率领的三百精锐,成功潜行至清水驿外的信号。
韩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胸中翻腾的战意,缓缓举起右手,对着身后的传令兵,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下令:
“点火。”
一支早已备好的火箭呼啸着腾空而起,带着凄厉的破风声,在铅灰色的天幕上划出一道刺眼的火线。
伏兵已动,大战,在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两个地方,同时拉开了序幕。
清水驿外,寒风卷着残雪,刮过枯寂的树林,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三百道黑色的身影,如幽灵般潜伏在驿站外围的密林之中,与黑暗融为一体。
冰冷的铁甲紧贴着他们的身体,呼出的每一口白气,都仿佛带着钢铁般的凝重。
为首的赵夯半跪在地,一手按着腰间的环首刀,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着不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驿站。
驿站院墙内,隐约传来守军围着火炉高声笑骂和劝酒的声音,浓郁的酒肉香气顺着风,丝丝缕缕地飘进林中,与这片冰冷的杀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