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从破庙的窟窿里灌进来,卷起地上的枯草,扑打着昏暗的火光。
赵夯和手下弟兄们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破袄,牙关都在打颤,眼睛却死死盯着土台上的二十块黝黑铁锭。
那是他们拿命从废弃矿坑里刨出来的全部家当。
对面的胡商,一双三角眼在皮帽下闪着精光,随手拿起一锭铁,在掌心掂了掂,嘴角撇出一丝不屑的嗤笑:“就这种货色?杂质太多,脆得很。一锭,换你半袋盐,不能再多了。”
赵夯身边的弟兄们脸上顿时血色上涌,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半袋盐,连塞牙缝都不够。
一直沉默的阿獠却不动声色,仿佛没听见那侮辱性的报价。
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淅地压过了风声:“东家,你该知道,明天一早,秦边就要闭市了。而且我收到消息,魏国那边,下个月起盐税要再加三成。”
胡商的眼皮跳了一下,依旧强撑着:“那又如何?你们的铁,等不到下个月。”
“是等不到,”阿獠点点头,话锋陡然一转,“可‘赤面’等得到。我听说他最近正在招兵买马,正愁没铁料给他新收的弟兄们打刀。你说,我若是把这批铁送到他那儿,再顺便告诉他,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囤积居奇……他会不会很‘感激’你?”
“赤面”两个字一出口,胡商的脸色终于变了。
赤面是另一股马匪的头子,以心狠手辣着称,最重要的是,他与这胡商有过节,去年还被这胡商摆过一道。
这批铁锭虽粗,但数量不少,真落到赤面手里,转眼就能变成几十把要命的钢刀。
胡商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三角眼里闪过一丝忌惮。
他盯着阿獠看了半晌,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五锭铁,换一整袋盐,再加半捆牛皮。成交!”
交易刚完成,赵夯正要把那沉甸甸的盐袋和牛皮捆上马背,庙外,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瞬间踏碎了风雪的呼啸!
“砰”的一声,破烂的庙门被一脚踹开。
七八个满身霜雪的骑士堵住了门口,为首一人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正是呼延豹的残部头目。
疤脸环视一圈,目光落在盐袋上,贪婪地狞笑道:“原来是你们这群矿鼠!老子跟了你们半天了!东西留下,人可以滚!”
赵夯一把按住腰间的刀柄,血气直冲头顶。
身后几个弟兄也默默拔出了武器,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阿獠却猛地向前一步,高声喊道:“我们是石牙坞的人!韩将军有令——‘愿与黑鬃旧部,共分此道’!”
疤脸闻言一愣,手中的弯刀也顿住了:“韩将军?申屠烈都死了,哪来的狗屁韩将军?”
“申屠将军是死了,但石牙坞还在!”阿獠趁着他迟疑的瞬间,将韩策私下授意的话语如利箭般射出,“呼延豹将军败于一人之谋,非战之罪!诸位好汉若愿弃暗投明,石牙坞愿敞开大门收容,这条盐道,我们共享!”
说着,他竟当着所有人的面,解开刚到手的盐袋,抓出一大把雪白的粗盐,递给离他最近的一个马匪士卒:“尝尝!这不是抢来的,是换来的!跟着我们,以后顿顿都有!”
那个士卒已经好几天没尝过咸味了,嘴唇干裂,看着那把盐,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野兽般的光芒。
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那久违的咸味让他浑身一颤。
人心,就在这一瞬间动了。
这些呼延豹的残兵败将,饥寒交迫,早已是强弩之末。
疤脸见状大怒,吼叫着举刀就要砍向自己的手下,却被身边两名亲信一左一右死死架住,动弹不得。
“走!”阿獠一声低喝。
赵夯反应极快,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率领弟兄们扛起盐袋和牛皮,从混乱的人群侧翼猛地冲了出去。
马蹄翻飞,他们一行人如离弦之箭,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而在他们身后,那两个架住疤脸的马匪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脱离了队伍,也追随而去,很快便被风雪吞没了身影。
七日后,石牙坞,阴冷潮湿的地窖口。
当第一批盐车经由矿道安然运抵,韩策亲自率领全屯的士卒在此等侯。
他没有丝毫迟疑,当场命人划开盐袋,雪白的盐粒堆成了小山。
云芷在一旁监督着,亲手为伤员们熬制第一锅热腾腾的“盐汤”。
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士卒捧着粗陶碗,喝下那滚烫的、带着咸味的汤水,许多铁打的汉子竟红了眼框,喃喃自语:“终于……有盐吃了……”
韩策站在高高的木箱上,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的脸庞,声音沉稳而有力:“我宣布,自今日起,石牙坞设‘盐铁司’,由阿獠统管矿道开拓、盐铁交易、兵器冶炼!凡参与此次运盐者,记功三十!引降敌卒者,记功五十!”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归来的赵夯身上,以及那两个选择投靠的马匪身上。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等待别人施舍的蝼蚁,我们要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脉!”
当夜,喧嚣散去。
云芷正在为一个冻伤了脚趾的士卒细心敷药,她忽然抬头,看向角落里正在埋头研磨着什么的韩策,轻声问道:“这条矿道,迟早会被魏国边军发现。到那时,我们该怎么办?”
韩策头也不抬,手中石杵与石臼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
“那就让他们发现。”他缓缓开口,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冰冷,“让他们知道,石牙坞的盐,不是偷的,是‘买’的——用他们未来最害怕的东西来买。”
云芷抬起眼,恰好对上他抬起的双眸。
那双眼中燃烧的,是足以将这乱世棋局彻底焚毁的烈焰。
夜深了,真正的谋划,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