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油夜袭的硝烟味早已散尽,石牙坞的清晨被一种虚假的安宁笼罩。
新立的栅栏和壕沟在晨光下显得坚固而可靠,新兵们在魏七的喝骂声中操练着队列,一切都透着一股劫后馀生的秩序感。
然而,只有屯堡最高层的几人知道,真正的危机并非来自外部的敌人,而是源于内部的枯竭。
帅帐内,气氛凝重如铁。
赵夯焦躁地来回踱步,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着腰间的刀柄,那上面新添的豁口象一道狰狞的伤疤。
“将军,粮草尚能支撑半月,但盐……只剩下最后三斤了。”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绝望,“铁料也已告罄,兄弟们的兵器损了都没法修补,箭矢更是用一根少一根。再这么下去,不出十日,就算敌人不来,我们自己就先垮了。弓弦断了都没处换,这仗还怎么打?”
韩策没有说话,他蹲在地窖阴凉的入口,指尖捻起几粒灰白的粗盐残粒,感受着它们在皮肤上融化时带来的微弱刺痛。
盐,是士卒力气的源泉;铁,是军队存续的骨骼
两者皆无,石牙坞就是一座外表坚固的坟墓。
他的思绪飘回了故纸堆中,那些关于战国边境的记载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韩国山多地贫,官盐昂贵,北境的边民为了生存,便用冶炼的铁器越过长城,与塞外的胡人部落私下交易,换取廉价的池盐,再循着险峻的山间密道走私回中原。
一条条被官府严禁的“私盐贩道”,却成了无数人赖以生存的血脉。
一个被忽略的细节猛然跳入他的脑海。
数日前,云芷在为伤兵处理伤口时,曾无意中提起,为了采摘一种生于阴湿岩壁的草药,她曾到过鹰嘴崖下,那里有一条废弃多年的旧矿道,洞口被藤蔓和乱石封堵,当地人说已经闭塞了近百年,无人进出。
矿道……私盐……韩策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心中一个大胆的念头破土而出。
那条被世人遗忘的矿道,会不会就是一条通往外界的生路?
当夜,一盏孤灯在帅帐中亮起。
韩策召来了他最信任的三个人:赵夯、魏七,以及那个沉默如影的斥候阿獠。
地图在桌上铺开,昏黄的灯光下,石牙坞周围的山川沟壑宛如巨兽的骨架。
“阿獠,”韩策的手指点在鹰嘴崖的位置,“你带足三日干粮,今夜便动身。云芷会告诉你矿道的大致入口,我要你潜进去,无论如何,都要探明它是否还能通行,以及它的另一头,通向何方。”
“喏!”阿獠没有一句废话,抱拳领命。
“魏七,”韩策的目光转向另一名心腹,“从明日起,将所有弓手分为三队,轮流操练‘三段射’。我要你在最短的时间内,让那些新兵蛋子也能形成压制骑兵冲锋的箭雨。我们的防务,一丝一毫都不能松懈。”
“明白!”
最后,他看向忧心忡忡的赵夯:“稳住军心,告诉弟兄们,盐和铁的问题,我来解决。”
安排好一切,韩策独自走向医庐。
云芷正在捣药,草木的清香弥漫在简陋的屋舍内。
看到韩策,她并未停下手中的活计。
“韩将军深夜到访,可是又有伤员?”
“不,”韩策开门见山,“我来请教,若军中缺盐,可有替代之法?我听说本地有一种‘咸蒿’,煎汤后略带咸味。”
云芷抬起头,清亮的眸子审视着他:“咸蒿提味尚可,聊胜于无,但其性寒凉,久饮必伤肾气,不出数日,士卒便会四肢浮肿,更加无力。”
“我明白了。”韩策点点头,眼神中没有丝毫失望,反而透出一股沉稳的决断,“我只求它能帮我们撑到——我们自己把盐挖出来的那一天。”
云芷捣药的动作猛地一滞。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燃烧的,绝非仅仅是求生的火焰。
那是一种更宏大、更具侵略性的光芒。
她忽然意识到,此人所图,远不止是守住这座小小的屯堡。
她沉默片刻,压低了声音:“将军所说的矿道,我知道。它的出口,在三十里外的断马沟。那里……曾是黑鬃帮的老巢。我听山下的猎户说,黑鬃帮虽被官军剿过一次,但仍有残部盘踞在那一带。若是他们没有散去,沟口必有埋伏。”
韩策的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很好。所以我才要他们,先以为我已经穷途末路,只能靠喝苦涩的草药汤续命了。”
五日后,一个泥人般的影子跟跄着冲回了石牙坞。
阿獠浑身沾满了湿冷的泥浆,嘴唇干裂,眼中却闪铄着惊人的光亮。
他带回的消息,让帅帐内的空气瞬间沸腾。
矿道并未完全塌方,虽然多处狭窄难行,但确实可以通人。
它的出口,正如云芷所言,就在断马沟附近,并且直通魏国边境的一处名为“柳子集”的边寨。
那里是胡商与魏国边民交易的灰色地带,每逢月初七,便有胡商的驼队运盐入境,换取铁器和皮货。
而黑鬃帮的残部确实还盘踞在沟口一带,但人心涣散,内讧不断,总人数已不足三十人。
韩策立于沙盘前,拿起一根炭条,从鹰嘴崖开始,画出一条曲折的黑线,径直延伸到沙盘边缘的一个小点上。
“我们不抢盐,”他的声音清淅而有力,在每个人的耳边回响,“我们去——卖铁。”
命令立刻下达。
屯内所有废弃的破损兵甲、断裂的农具,被集中到临时的土炉中,连夜溶铸成一块块巴掌大小、便于携带的铁锭。
隔日深夜,赵夯带着十名精挑细选的轻伤士卒,换上了最破烂的衣物,脸上抹着锅灰,扮作一群逃难的流民。
在阿獠的带领下,他们趁着夜色,悄无声机地消失在鹰嘴崖下的矿道入口。
临行前,韩策拉住赵夯,低声交代了最后一句话:“记住,只交易,不露兵甲,不提我们的来历。若有人盘问,你们就说,是石牙坞逃出来的老卒,想在魏国地界,求条活路。”
风雪不知何时开始飘落,很快便复盖了那一行人留在地上的脚印。
云芷站在医庐的屋檐下,遥遥望着那片黑暗的山涯,良久,她轻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风雪吞没:
“你不是在求生……你是在织网。”
地底的黑暗吞噬了赵夯一行人的身影,那条被遗忘百年的矿道,阴冷而漫长。
他们脚下的路,通往的不仅是一个边境集市,更通向一个无人能料的未知。
风雪,正在前方的世界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