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路的风一向怪,掠过路口的时候象有人伸手掀你衣领。
天擦黑了,霓虹灯陆续亮起来,路边摊贩的吆喝声跟风搅在一起,混成一股潮湿的味道。
旧上海留下来的灰气,又被新时代的热气烘得有点躁。
李成儒站在第一百货门口,被来往的行人挤得连后跟都站不稳。
他穿了一套灰西装,本来是想撑个面子,但被风一吹,人显得瘦得象架子一样。
摊子上摆着一摞挂历,铜版纸反着光,乍一看挺亮堂,可挤在冷风里,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一个上海阿姨拎着袋带鱼,伸手戳了一下挂历的角,声音尖得象能在地砖上划道痕:
“阿弟,侬这个八块?侬脑子瓦特啦?”
李成儒赔个笑,嗓子干得发涩:“阿姨,这是央视特约的,纸张也好,照片也好……”
“不要跟我讲这些。”阿姨摇手,“新华书店一块二。我侬这种八块钱的挂历,谁买?八块钱吃几顿小葱拌豆腐啊?”
旁边的小青年哄笑。有人还特意凑近,翻开有泳装照的那页,吹了声口哨。
李成儒脸上挂着笑,心里凉得快掉进鞋底。
他站一下午,只卖出三本,其中一本还是一看就不正经的小流氓买的。
他想起苏云临走前说的那句:“卖不出去才对。”
那时候他还不理解,现在算是领了。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他把摊子收了,骼膊冻得发麻。
他拎着那堆没卖出去的挂历,从南京路往外走,车灯照在脸上,他心里那点自尊像被人来回踩。
等他进锦江饭店的房间,整个人象被夜风抽了三巴掌。
房间里暖气开得足,外面霓虹从落地窗进来,把地毯照得一块一块的。
苏云站在窗前,手里拿着铅笔,一点点在上海地图上圈。
眼神落点稳,动作慢,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劲。
李成儒一屁股坐沙发:“苏爷,我看出来了,这玩意儿没人买。老百姓压根不看这个,他们要买电视、买缝纴机,挂历在他们眼里就是擦屁股都嫌硬的纸。”
苏云没急着回头,只轻轻“恩”了一声。
像等他说完。
等安静了几秒,他才放下铅笔,侧过身:“成儒,你今天要是卖出去五百本,我倒要担心。”
李成儒愣住:“为啥?”
苏云走到桌边,把一摞试印本翻开,照片摊在暖光里。
女孩的笑容、海边的光、铜版纸的亮面,每一样东西看着都象不属于摊位那种地方。
苏云说得很轻:“你这是把路易十三端菜市场。卖得出去才怪。”
“苏爷,这挂历……是奢侈品啊?”
“对。不是给老百姓买的。”苏云指着照片,“这是给那些有钱、有脸面的人买的。他们不缺钱,只缺能显得比别人懂一点的东西。”
苏云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稳得象老电影里的人物。
李成儒被说得直点头:“可他们那圈子,我进不去啊。”
“不用你进。”苏云语气淡淡,“让他们自己来。”
他说完这句,拉开抽屉,摸出一叠稿纸,拍在桌上。
李成儒凑过去一看,脑袋嗡的一下——标题写着:
《是艺术的觉醒,还是审美的倒退?
——评央视特约年历〈青春万岁〉》
“苏爷,这不是骂我们自己?”
“这是软文。”苏云语气平平,“现在叫炒作。”
他伸出手指,一条条点过去:
“尺度有,话题就有。背景强,大家就敢买。市面缺货,大家就要抢。”
李成儒嘴唇动动:“这玩意儿……真能上报?”
“副刊。明早你去《文汇》《新民》,送稿,不要找gg部。”
苏云又抽出一页,把价格写得清清楚楚。
“外汇券十五块一册。”
李成儒的脸一下僵住:“苏爷,这……这不是疯啦?外汇券黑市都涨疯了!谁会用这个买挂历啊!”
苏云抬眼:“要的就是这个门坎。”
“收人民币,你卖纸。只收外汇券,你卖身份。”
他拿笔在地图上点了三个地方。
“凯司令。红房子。华侨商店。外汇券都在那里。”
苏云的声音不高,可每个字都钉得稳。
“让他们觉得,是挂历配得上他们的券。”
李成儒听得背脊发热:“苏爷,这起得太高了吧。”
苏云笑了一下,那笑有点锋利:“上海人嘛,最讲究的就是派头。”
窗外的霓虹在他眼里闪一下又一下。他象看见了未来一样。
……
上影厂宿舍楼比想象中要旧,楼道里光线暗,墙皮起了一层层的灰。
走到最里边的那户,门虚掩着,有灯光透出来。
龚雪坐在桌前,翻着试印本。她手指细,翻页动作轻,可翻到三月那一页的时候,不自觉顿住了。
红色连体衣。
海边的光。
笑容明亮得不象是拍照,更象抓拍的一瞬。
她盯着那页看了一会儿,脸颊慢慢热了起来。
隔壁房间传来两个小演员的声音,一个压低嗓子:“听说这挂历要给报纸批评了。”
“我听说更麻烦,有钱人都在抢,说可能会成绝版。”
“啧,那拍这挂历的女演员要火了吧?”
龚雪听得心里像被什么拨了一根弦。
她不是不懂。
照片好看是一回事。
能不能活,是另一回事。
苏云那天看她的眼神,她一直记得,是那种能看见结果的人才有的沉稳。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卷进去。
也不知道这是机会还是风险。
可她知道,有些事,一旦有风声,就不能不面对。
她把挂历合上,起身穿外套。
今晚必须去见他。
……
夜深了。
锦江饭店暖气烤得人发困,可房间里安静得反常。
苏云坐在地板上,面前放着火盆。火不大,但够把纸烧透。
他手里的挂历,一本一本翻,一本一本撕成两半,丢进火里。
火光弹在墙上,照着他的侧脸,让人看不出情绪。
李成儒站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苏爷,这……这全是钱啊,你怎么都烧了?”
“品相不好的,不能卖。”
苏云声音很淡,只象在说今日气温如何。
“一本烂页,就坏一批的口碑。”
“外汇券不是人民币,买的人不会糊弄自己。”
火里“噗”的一声,一页烧得卷起来。他拿铁夹按了按。
“成儒,做生意,尤其是做给有钱人看的生意,第一条——宁缺毋滥。”
李成儒咽了口唾沫:“苏爷,明天报纸要是没登怎么办?”
“不会没登。”苏云轻声道,“他们需要话题,我们给他们话题。副刊最吃这口。”
他把最后一本丢进火盆,火光亮了一瞬,又收了回去。
“成儒,等明天报纸出来,上海会动一动。”
苏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你准备好麻袋。”
“干嘛用?”李成儒还没反应过来。
苏云看着火盆里最后一点火星,淡淡说:
“装外汇券。”
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吹得火星一闪。
整个上海象在这句话里提前抖了一下。
明天会怎样,没有人能说得准。
但苏云知道——风已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