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申城的雾气还没散尽,街口的报摊前已经排起了细长的人龙。
申城人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清早先吃碗泡饭,再翻翻副刊。
那是这座城市最灵通、也最市井的风向标。
《文汇报》的副刊版面上,一篇署名“冷眼旁观”的评论文章,被印在左侧最显眼的位置,象是在安静湖面投下一颗小石子。
《是审美的新尝试,还是风格的越界?——评某特约年历〈青春万岁〉引发的话题》
文章写得极有火候。
表面上语气严肃,说有些照片“表现手法新颖”“视觉冲击偏大”,需要“进一步讨论适宜度”。
可真正占篇幅的,却是赞美那种“舒展的生命力”和“成熟的构图感”。
最让人回味的是文章最后一句:
“据悉,这批采用进口工艺印制的年历,因成本较高,目前仅在内部渠道试行发行。坊间更传出,因‘尺度风格’存有争议,可能会重新审核。是真是假,尚待观察。”
“重新审核”三个字落下,像钩子一样,瞬间勾住了所有好奇心。
在八十年代的国内,
能被“重新审核”的东西,十有八九不普通。
越是小范围,越显得稀罕;
越是传说可能要收回,越能吊起收藏劲。
弄堂里、办公室里、单位茶水间里,议论声像被风送着一样,飞得满城都是。
“哎哟,侬看报纸上讲的那个挂历啊?”
“什么年历会搞到要重新审的?”
“说是进口铜版纸,还找了名师拍照的嘞。”
“外面买不到的呀!要是能搞一本……以后说不定升值的。”
……
锦江饭店的窗前,苏云坐在小圆桌边,听着收音机里播出的短信。
他喝咖啡的动作不疾不徐,嘴角却带着一点浅浅的弧度。
火,已经点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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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
淮海中路,红房子西餐厅。
这地方是老申城风情的缩影,红砖墙、拱形窗,空气里都是奶油和黑椒的味道。
能来这里用餐的,不是“老克勒”,就是从国外探亲回来的华侨,兜里多少有点外汇券。
李成儒今天换了件稳重的呢大衣。
他没像南京路那样叫卖,只安安静静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点一杯咖啡当掩护。
挂历放在桌角,但只露出半页。
恰好露的是三月。
柔光处理后的照片,看不清细节,只能看到一抹海边的红色背影,以及回眸那一瞬流露出的青春感。
那种若隐若现,比什么都直接展示,还更勾人。
隔壁桌传来动静。
“老张,侬看那边那个?”
一个头发油亮、穿呢子西装的老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老张是收藏老月份牌的资深行家,一眼就看出这东西不寻常。
“这纸质,是进口铜版纸吧?”
“这光,像国外那种摆拍海报。”
他收起刀叉,忍不住走过去。
“小兄弟,侬这……是不是报纸上说的那本?”
李成儒抬眼,没说什么,只把挂历往怀里收了点,摆出“一本难求”的姿态。
“内部渠道流出来的,不好卖,也不太好讲。”
他压低声音。
老张眼睛亮了。
申城滩从来没有“不卖”的东西,只要价格对。
“小兄弟,我看得懂。这个东西,今朝被炒不是重点,重点是它的……收藏味道。”
他说着,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外汇券,轻轻放桌上:
“二十块,交个朋友。”
李成儒心跳猛地一颤。
二十块外汇券——黑市能换三十多块人民币。
一本挂历成本两块不到。
利润像天上掉下来的。
可他稳住了。
“老先生,这挂历风头正紧,是真不适合往外流。”
他苦着脸,装得很为难。
“三十。”
老张直接提价,“外汇券。这顿饭我还请了。”
那句“这顿我请”不是炫富,是派头。
是这座城市的面子哲学。
李成儒装模作样尤豫了一会儿,才点头:
“行吧,只能给您这一册。
这东西出的少,以后说不定就……没机会再印了。”
老张喜滋滋地把挂历卷起来塞进大衣里,动作象在防贼。
这一幕,被几桌人看得清清楚楚。
人心就是这样——
没人买的时候,这是一摞纸。
有人抢的时候,它就是金子。
不到十分钟,又有两个人凑过来问还有没有货。
李成儒摊摊手:
“真没了。不过——”
他递出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卡片:
“要是真想要,可以去凯司令问问,那边可能还留两本。
不过价格嘛……”
“钱不是问题!只要是真的!”
……
夜里十点。
锦江饭店。
李成儒还没回来,多半在外面清点外汇券,兴奋得回不来。
苏云独自坐在房间里。
灯只开了一盏,光圈落在地毯上,暖得发黄。
苏云坐在单人沙发里,指间那支烟已经燃了半截,烟灰却迟迟没抖,像忘了它还连在手上。
他其实也在等。
只是等的过程比想象中难熬。
昨晚李成儒打电话来报喜,嗓子都喊哑了,说红房子那一桌外汇券收得手软。
越是到这一步,他心里那根弦反而绷得越紧。
万一报纸那篇文章语气再重半分呢?
万一上面真有人看不下去,直接把厂子封了呢?
万一龚雪今晚不来,明天就去保卫科告他“流氓罪”呢?
这些念头像夜里的潮气,一下一下往脖子里钻。
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又点了一支,手指有那么一秒钟没稳住,打火机“咔哒”空响两下才着。
“笃笃笃。”
敲门声终于来了。
比他预想的晚了十五分钟,却象一记闷锤,正好砸在他最紧的那根神经上。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时膝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碰了一下,疼得他皱了下眉,却立刻把表情抚平。
苏云让开身。
她走进去的那一刻,脚步轻得象踩在薄冰上。
苏云侧身让开,语气平静得象是在接待一个老朋友。
龚雪闪身进来,苏云顺手关上门,反锁。
这声“咔哒”的反锁声,让龚雪的身子抖了一下。
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显然是哭过。
“苏云……”
她开口,声音沙哑,“那篇文章……是你找人写的吗?”
苏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他走到吧台前,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
“喝点水。外面冷。”
龚雪没有伸手去接水杯。
她怔怔地望着苏云,象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才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
“外面……外面都在议论。”
“他们说那是……黄色的画报。”
她咬着唇,努力让自己站得笔直,可话一出口,眼泪就沿着睫毛滑了下来。
“他们说我是……不要脸的女人。”
“厂里的领导今天把我叫过去……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向苏云,委屈得象是被世界推到角落的小动物:
“你不是说……那是艺术吗?”
“不是说……是央视的特约吗?”
“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的声音轻轻发颤,像随时会碎掉。
“苏云……你是不是……你是不是要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