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雨停了。
华侨饭店的餐厅里,弥漫着一股现磨咖啡的焦香味。
在这个连喝茶都要凭票的年代,这里的早餐供应着黄油、吐司和美式咖啡。
这是特权,也是一个个缩影。
苏云切开面前的单面煎蛋,蛋液流出,金黄诱人。
他对面,王扶林导演眼圈发黑,显然是一宿没睡,但精神头极好,手里正拿着苏云连夜赶出来的《红楼梦海选实施细则》爱不释手。
“妙!太妙了!”
王扶林抿了一口咖啡,“按这个法子,不仅能选出好苗子,还能让《红楼梦》未播先火!小苏,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饿出来的。”
苏云开了个玩笑,眼神却并没有看向那个煎蛋,而是越过王扶林的肩膀,看向了餐厅大门口。
那里,三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男人正快步走进来。
没有笑容,眼神如鹰隼般锐利,胸口别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红色像章。
该来的,还是来了。
皮鞋踩在地毯上的声音很闷,却象鼓点一样敲在苏云的心口。
“哪位是苏云?”
领头的灰衣人走到桌前,冷冷地问。他甚至没有看一眼旁边的大导演王扶林。
餐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周围几桌正在用餐的外宾和归国华侨都停下了动作,诧异地看过来。
苏云放下刀叉,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
“我是。”
“我们要核实一些关于你在扬州期间的经济问题。”灰衣人掏出一张盖着红章的传唤证,“跟我们要走一趟。”
语气生硬,不容置疑。
“啪!”
王扶林手里的咖啡杯重重地磕在盘子里,发出一声脆响。
“乱弹琴!”
王扶林站了起来,儒雅的面庞涨得通红,“你们是哪个单位的?这里是华侨饭店!苏云同志是我们《红楼梦》剧组特聘的专家!正在研究国家级项目的方案!你们凭什么抓人?”
“台里纪检组的。”
灰衣人面无表情,“王导,我们也是奉命行事。王洪副台长亲自批的条子。不管是什么专家,犯了错误就要接受调查。”
“我看谁敢!”
一声暴喝从身后传来。
刚进餐厅的吴祖光老先生,手里拄着拐杖,气得胡子都在抖,“什么时候搞艺术的还要被当成犯人审了?他犯了什么错?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灰衣人皱了皱眉。王扶林还好说,但这吴祖光可是通天的人物,真要闹起来,他们也头疼。
“吴老,有人举报他投机倒把,倒卖剧组物资。”灰衣人语气软了一些,但身子还是挡在苏云面前,“这是原则问题。”
局面僵住了。
一边是代表规则与肃杀的纪检组,一边是代表文化与名望的红楼天团。
苏云被夹在中间。
他知道,如果今天被带走,进了那个小黑屋,不死也得脱层皮。而且一旦有了“污点”,以后在这个圈子里就别想混了。
必须自救。
“王导,吴老,别为难几位同志。”
苏云突然站了起来。他没有躲在两位大佬身后,而是往前跨了一步,直接面对那个领头的灰衣人。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令人费解的严肃。
“同志,我可以跟你们走。但在走之前,有样东西,我必须交给王导。这关系到几百万国有资产的流失问题。”
“国有资产流失?”灰衣人一愣。这帽子扣得有点大。
苏云拿起桌上那份《大观园文旅商业策划书》,郑重地递给王扶林。
“王导,这份方案里,关于如何利用《红楼梦》ip与宣武区政府置换土地、如何通过旅游收入反哺剧组拍摄的测算,都在这儿了。”
苏云的声音很大,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这是一个预计年产值超过两百万、能为国家创造上千个就业岗位的项目。如果因为我个人的接受调查而导致项目搁浅,这个责任,我担不起。”
他转过头,死死盯着灰衣人:
“这位同志,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这就是苏云的策略——把“个人经济问题”上升为“阻碍国家改革项目”的政治高度。
在1982年,“改革”是最大的护身符。
灰衣人看着那份厚厚的文档,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怒容的王扶林和吴祖光,心里开始打鼓。
如果真象这小子说的,这事儿牵扯这么大,那万一搞砸了……
“这……”灰衣人尤豫了。
“让他把工作交接完!”
吴祖光抓住了机会,用拐杖敲着地砖,“要是眈误了《红楼梦》的大事,我直接给中央写内参!告你们破坏文化建设!”
这句话是绝杀。
灰衣人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咬了咬牙:“行。既然几位老先生作保,我们可以暂缓带离。但苏云同志,你必须随叫随到,不得离开bj。”
说完,灰衣人深深地看了苏云一眼,转身挥手:“收队!”
看着灰衣人离开的背影,苏云后背的冷汗才把衬衫湿透。
这把牌,赢得很险。
“小苏,没事吧?”王扶林关切地问。
“没事。”苏云坐回椅子上,手有些抖地端起冷掉的咖啡,一口饮尽。
苦。真苦。
“王导。”
苏云放下杯子,眼神变得异常清醒,“bj,我恐怕待不下去了。”
“什么?”王扶林一惊,“刚才不是说没事了吗?”
“那是暂时的。王洪副台长既然动了手,就不会善罢甘休。我在bj晃荡,就是活靶子,还会连累您和吴老。”
苏云从包里掏出那张去南方的地图,指了指申城和杭州的位置。
“正好,咱们的海选计划需要有人去南方打前站。”
“我去南方。一来是避避风头,让他们抓不到把柄;二来,我去给咱们《红楼梦》把那些‘林妹妹’、‘宝哥哥’给您挖出来。”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苏云笑了,笑容里透着一股子狡黠,“等我带着一帮绝世美人回来,那时候生米煮成熟饭,成绩摆在眼前,他王洪想动我,也得掂量掂量。”
王扶林沉默了良久。
他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苏云为了不牵连剧组,主动选择的“流放”。
“行。”
王扶林重重地拍了拍苏云的肩膀,“你去。经费我让财务给你批足。遇到什么难处,直接往华侨饭店打电话。”
“记住,红楼梦剧组,永远是你的娘家。”
当天下午。
苏云没有回广电总局,也没有去向杨洁告别——那样只会给杨洁惹麻烦。
他只给李成儒发了一封电报:“京城风紧,业务转入地下。勿念。”
然后,他背着那个帆布包,跳上了开往申城的绿皮火车。
车窗外,北京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苏云摸了摸口袋里的那个打火机。
“申城……”
他喃喃自语。
那里有中国最洋气的十里洋场,有还没起飞的股市雏形,还有……那个正在申城电影制片厂进修的朱琳。
“这次去,可不光是为了避难。”
苏云闭上眼,随着火车的晃动,嘴角勾起一抹野心的弧度。
“我是去给这潭死水,扔个深水炸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