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聚德的烤鸭送来了,片好的鸭肉码得象朵牡丹花,还在滋滋冒油。
华侨饭店302室的空气里,此时混合着甜面酱的香气和墨汁的陈味。
苏云也没客气,卷起一张荷叶饼,夹了两片带皮的鸭肉,蘸了酱,塞进嘴里。
“咔嚓。”
鸭皮酥脆,油脂在舌尖炸开。
他对面的王扶林并没有动筷子。
这位大导演正戴着眼镜,借着台灯昏黄的光,逐字逐句地研读苏云刚才用半小时写出来的《大观园文旅商业策划书》。
越看,眉头锁得越紧,但眼里的光却越亮。
“借地生财,以园养剧……”
王扶林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小苏啊,你这脑子若是去经委,咱们国家的gdp还能翻一番。这方案,我看行!明天我就去找宣武区的领导谈!”
钱的问题,算是有了眉目。
屋里的气氛稍微松弛了一些。吴祖光老先生也夹了一块鸭肝,抿了一口茶。
但苏云知道,这一关还没完。
搞定《红楼梦》剧组,光有“铜臭味”是不够的。
这帮文人清高,你帮他赚了钱,他嘴上谢你,心里可能还是把你当帐房先生。
要想真正成为“自己人”,得在他们最骄傲的领域——艺术上,震住他们。
【承:林妹妹在哪?】
“钱是有了。”
果然,吴祖光放下了筷子,眼神变得忧郁,“可这‘人’呢?大观园盖得再好,要是住进去的都是些庸脂俗粉,那还是一场闹剧。”
这一句话,戳中了王扶林的死穴。
“是啊。”王扶林苦笑,“现在最大的难题就是选角。台里推荐的那些名演员,年纪都大了。刘晓庆想演王熙凤,可她那股子泼辣劲儿是有了,但身上那股子‘书卷气’还是差了点意思。”
“至于林黛玉、贾宝玉……”
王扶林摇了摇头,指了指窗外漆黑的北京城,“这茫茫人海,我去哪捞这块通灵宝玉?去哪找那株绛珠仙草?”
那时候的选角逻辑,还是“找特型”。
觉得谁长得象,就找谁。
或者是去越剧团、话剧团里挖现成的角儿。
“越剧团的小何倒是有些影子,但气质太‘硬’。”
“话剧团的那几个,演戏痕迹太重,不够‘真’。”
几个老专家七嘴八舌,越说越悲观。甚至有人提议,实在不行就用越剧电影《红楼梦》的原班人马。
苏云咽下最后一口鸭肉,擦了擦嘴上的油。
“各位老师。”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切断了所有的嘈杂,“你们找不到,是因为你们在找‘演员’。”
众人都愣住了。拍戏不找演员找什么?
苏云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长安街的灯火稀疏而遥远。
“《红楼梦》是一场梦。演是演不出来的。”
苏云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大师,抛出了那个在后世被奉为圭臬、但在当时惊世骇俗的理论:
“我们要找的,不是会演戏的人。而是那些——从书里走出来的人。”
“什么意思?”吴祖光眯起了眼。
“就是说,不看资历,不看名气,甚至不看会不会演戏。”
苏云伸出三根手指,“我们要搞一次史无前例的‘全国海选’。”
“在《人民日报》、在《大众电影》上登gg。只要符合年龄、符合气质,哪怕是售货员、是接线员、是皮鞋厂的小工,都可以来!”
“海选?”王扶林被这个新词震了一下,“你是说,让老百姓来演?”
“对!高手在民间,绝色在红尘。”
苏云的语气激昂起来,“中国这么大,我就不信找不出一个多愁善感的陈晓旭?找不出一个面如满月的欧阳奋强?”
他无意中剧透了未来的名字,但在此时,这只是个比喻。
“可是……”
旁边的选角导演周岭皱眉,“这些素人不会演戏啊!怎么拍?”
“不会演,那就‘养’。”
苏云走到小黑板前,那是他今晚第二次拿起粉笔。
这一次,他写下了四个大字:【圆明园培训班】。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步——封闭式培训。”
“把选出来的这一百多个孩子,关进圆明园或者香山的招待所。不许回家,不许见外人。”
“请红学大师给他们讲课,请琴棋书画的老师教他们身段。让他们穿上戏服生活,每天互称剧里的名字。”
苏云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给他们三个月,半年,甚至一年。”
“让他们在那个封闭的小世界里,相信自己就是贾宝玉,就是林黛玉。”
“我们要做的,不是让他们‘演’红楼,而是让他们——活在红楼里。”
“这种方法,叫‘沉浸式体验’。”
这其实就是后世韩国练习生那一套的变种,加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验派精髓。
但在1982年,这是降维打击。
这是把“拍电视剧”上升到了“重塑生命”的高度。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但这一次,不是尴尬的沉默,而是震撼后的失语。
吴祖光老先生的手在颤斗。
他盯着黑板上那四个字,眼框渐渐红了。
“活在红楼里……”
老先生喃喃自语,“对啊……曹雪芹写了一辈子,不就是造了个梦吗?我们若是能让这些孩子真做一场梦,那这戏,就有了魂了!”
“啪!”
王扶林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直接站了起来,椅子都被带倒了。
“好!好一个活在红楼里!”
王扶林冲过来,一把抓住苏云的手,那力道大得让苏云都觉得疼。
“小苏,你不仅是懂商业,你是真懂红楼啊!”
“这个‘海选’和‘培训班’的计划,必须马上搞!明天……不,今晚你就给我出个章程!”
王扶林转头看向众人,眼神狂热,“这次,我们要赌一把大的!”
苏云笑了。
他看着满屋子眼神发亮的老艺术家,知道这事儿成了。
他不仅给了他们钱,还给了他们最渴望的“艺术尊严”和“方法论”。
“王导,章程我可以写。”
苏云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顺势抛出了自己的锚点,“不过,这海选工作量巨大,尤其是初筛。我在扬州和南方有点人脉,倒是可以帮剧组分担一下南方片区的选角工作。”
这就是权力的让渡。
苏云在要权。只有手里握着选角的权力,他才能真正在这个圈子里呼风唤雨。
“没问题!”
王扶林想都没想,“以后你就是咱们《红楼梦》剧组的‘特聘策划’,兼南方选角负责人!谁要是敢因为那点贴画的事查你,先问问我这帮老伙计答不答应!”
“对!谁敢动小苏,我吴祖光第一个去砸他的办公室!”吴老也发了话。
这一夜,苏云在华侨饭店的沙发上睡得很沉。
他梦见了一座巨大的园林拔地而起,梦见了那个像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陈晓旭,怯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喊了一声“苏老师”。
而在梦醒时分。
北京城的另一端,广电总局的一间灰暗办公室里。
王洪副台长正看着桌上那份刚刚送来的、关于苏云背景的调查报告。
台灯下,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报告上只有一行字值得注意:
“该同志社会关系复杂,似与多地黑市有染。建议——深挖。”
王洪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拿起电话。
“喂,纪检组吗?明天一早,去一趟华侨饭店。把那个叫苏云的,给我带回来。我要亲自……审一审这只‘猴子’。”
雨,开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