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阁内的空气,在先前处理几件关于河北防秋粮草、淮南水患赈济的急务后,略略松弛些许。
郭荣靠在软枕上,气息微弱,但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跪坐在榻边小杌子上,努力挺直腰板、做出一副认真聆听模样的郭宗训。
范质、王溥、魏仁浦三位宰相,以及新晋太尉张永德,分列两旁,或坐或立,神色恭谨。方才议定的几件事,皆已有章程,只待具体施行
就在众人以为今日陛见即将结束时,郭荣却忽然轻轻咳嗽几声,抬起枯瘦的手,指指郭宗训。
该进入正题了。
“朕……今日还有一事,要与诸卿商议。”
他的声音嘶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连有些昏昏欲睡的郭宗训也一个激灵,坐得更直些。
不过他心中有些疑惑,还有什么事,和自己有关,要和三相一太尉商议?
郭荣的手缓缓落下,搭在郭宗训小小的肩膀上,目光扫过四位重臣,一字一句,清淅地说道:
“朕,欲为梁王宗训……定下一门亲事。”
“……”
郭宗训只觉得脑袋“嗡”一下,小脸瞬间有些呆滞。亲……亲事?他才七岁啊!
今天过来,本是想在重臣面前混个脸熟,感受一下朝政氛围,怎么走着走着,多个媳妇?这进展是不是有点太快?虽然早知道古代贵族定亲早,但这亲自经历,还是让他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措手不及,更有一些荒诞感。
御榻下的四位重臣,闻言亦是面色微变,显然这个提议同样出乎他们的意料。
郭荣病重,储君年幼,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安排辅政,怎么会突然想到为梁王定亲?这背后必有深意。
四人目光交错,却无人立刻出言反对。范质眉头紧锁,陷入沉思;王溥眼神闪铄,似乎在权衡;魏仁浦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张永德则微微垂目,仿佛事不关己。
他们都等着皇帝的下文。
正常定亲,与皇后商议,直接下旨即可。
与他们商议,说明这亲事必有蹊跷。
郭荣似乎很满意这种寂静,说出下文:
“朕属意……魏王符彦卿之嫡孙女,符昭序之女,符太华。此女与宗训年岁相当,家世门第,品性才貌,皆是上之选。”
“嗡——”
这个名字如巨石投入水面,激起的涟漪比方才那句“定亲”更大!
王溥几乎是第一个站出来,他身为礼部尚书起家,最重这些纲常礼法,此刻也顾不得太多,躬身急声道: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符氏女虽好,然……然皇后娘娘乃符氏女,于法理乃梁王殿下嫡母!若梁王再娶符氏嫡女,则……则殿下与皇后娘娘之伦序何存?此于礼法大不合!恐遭天下士人非议,有损皇室清誉!请陛下三思!”
他引经据典,说得快急,内核就是“于礼不合”。从纯粹礼法角度看,小符皇后是郭宗训法理上的母亲,郭宗训再娶母亲娘家同宗的侄女,这在古代宗法制度下,确实容易引起非议,属于礼法上的不合。
郭宗训跪坐在那里,听着王溥义正辞严的反对,心里却象吞了只苍蝇一样恶心。
礼法?你王溥一个在陈桥兵变时,带头向赵匡胤下拜、欣然接受新朝官职的后周宰相,现在倒满口礼法?是哪条礼法教你背弃旧主、投效新朝的?
真是当婊子还要立牌坊,虚伪至极!
但郭宗训此时也只能把想法压在心底心底,小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无措,仿佛被大人们严肃的争论吓到,悄悄往父皇身边靠靠。
紧接着,范质也开口。这位老相国的反对角度,则更实际,开口也更尖锐。
“陛下,”
范质的声音沉稳:
“王相公所言礼法,固是一端。然老臣所虑者,尤在外戚之势也!魏王符彦卿,坐拥天雄强镇,威震北疆,本就已是国朝倚仗之重臣。若再与皇室联姻,且是梁王正妃,未来国母亦出自符家……外戚之势,恐将炽盛难制!”
他顿顿,似乎觉得还不够,竟直接举出历史上的例子:
“前隋文帝杨坚,何以能轻易取周代之?其女为周室皇后,其身为国丈权臣,此殷鉴不远啊陛下!符家虽忠心,老臣不敢妄测,然权力诱人,人性易变。陛下为梁王计深远,更当防微杜渐,岂可反添其势?此非爱护梁王,实乃置其于险地也!”
这话说得非常重,几乎是当面指着符家的鼻子说“你们可能有野心,要防着你们”,别提他是当着符皇后的面,直言外戚纂位的风险!
杀人诛心的是,杨坚也是取周代之。
小符皇后原本只是静静听着,此刻闻言,脸色瞬间沉下来,手指紧紧攥住袖口。
范质这话,不仅是质疑她的娘家,更隐隐将她比作那“助父夺位”的前朝皇后!她性格温和,不代表没有脾气。
范质说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言辞过于直接,冒犯到皇后。他抬眼看到符皇后难看的脸色,心中一凛,连忙转向皇后,躬身告罪:
“老臣失言!老臣绝无冒犯皇后娘娘之意,只是……只是就事论事,为国家长远虑,言语急切,请娘娘恕罪!”
符皇后胸口起伏,勉强压下怒气,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冷冷地“恩”一声,别过脸去。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郭荣却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听着。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向以忠诚勤勉着称、很少在重大决策上率先表态的魏仁浦,此刻却缓缓开口:
“陛下,”
魏仁浦的声音不高:
“臣以为,陛下此议,甚妥。”
他迎向郭荣的目光,继续道: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如今朝局未稳,主少……主少之际,梁王殿下确需强援。魏王忠贞为国,久镇北疆,功勋卓着。与之联姻,非为增其权势,实为固国本、安人心。且符氏女贤名在外,与梁王年貌相当,实乃良配。至于外戚之虑……”
他看一眼脸色依旧不好的符皇后和蹙眉的范质:
“陛下圣明烛照,自有制衡之道。且联姻乃结两姓之好,示陛下推心置腹,符家必感念天恩,更加尽心戮力,保境安民,辅佐新君。此乃一举多得之策。”
魏仁浦不愧是郭荣最信任的枢密使,他的话直指内核:现在是特殊时期,需要特殊手段。
联姻符家,是为给年幼的梁王寻求最直接的军事和政治庇护,也能稳定北方,震慑内部可能的宵小。至于风险,他相信陛下有能力掌控。
他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的张永德也开口,声音洪亮:
“末将附议魏枢密使之言!魏王乃国之干城,忠心毋庸置疑。与其联姻,正可彰显陛下信任,巩固朝廷与藩镇之情谊。于梁王殿下言,亦是多一重保障。末将以为,此乃老成谋国之举!”
这一下,局面变成二对二。王溥反对,范质反对,魏仁浦赞成,张永德赞成。郭荣本人的态度,从一开始提出,便已明。
郭荣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依旧有些“懵懂”的郭宗训身上,虚弱的说道:
“诸卿所言,皆有道理。然……朕意已决。礼法人伦,可稍作变通;外戚之虑,朕自有安排。眼下,没有什么比确保宗训能安稳承继大统更要紧的事。此事……就这么定吧。”
皇帝干纲独断,一锤定音。范质和王溥张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他们作为宰相,职责是提出意见,供皇帝参考,最终决策权,在君王。
更何况,魏仁浦和张永德的支持,加之皇帝本身的坚持,已足以压倒他们的反对。
郭荣似乎却一桩大事,精神更见萎靡,他强撑着,对范质等三相道:
“范卿,魏卿,王卿……宗训年幼,学业不可荒废。自明日起,便由三位轮流入宫,于资善堂教导梁王读书,经史子集,治国之道,望三位……悉心传授。”
郭宗训心中一凛。来了!这是要正式让他开始接触最内核的文官集团,历史上柴荣好象没有这么做。
现如今以前这样,也是有所转变。
“臣等领旨,定当竭尽所能,教导梁王殿下!”三人齐声应道。
又处理两件琐事,郭荣精力不济,挥挥手让众人退下。符皇后也起身,担忧地看丈夫一眼,示意郭宗训一起离开,让陛下休息。
众人行礼告退。偌大的东阁,很快只剩下郭荣和赖着没走蹭到榻边的郭宗训。
郭荣看着儿子,眼中褪去帝王的威严,只剩下父亲的慈爱。
“训儿……”他轻声唤道。
“父皇。”郭宗训握住父亲的手。
“方才……吓着吧?”郭荣问。
郭宗训摇摇头,又点点头,露出孩童应有的疑惑表情,问道:
“父皇,您为什么要给孩儿找……找外公家的姐姐做媳妇啊?王相公和范相公好象都不太高兴。”
郭荣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发,目光望向窗外遥远的北方,声音飘忽:
“因为……你外公手里有兵,有很多很多能打仗的兵。有他在北边,就象有一堵很高很厚的墙。如果有人想欺负你,欺负你母后,就得先问问你外公答不答应。他……能保护你们。”
郭宗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又问:
“可是……外公离汴京好远好远啊。要是真有人欺负我们,等外公知道,不是都晚了吗?”
郭荣闻言,竟然微微笑笑,那笑容里充满复杂意味,他收回目光,深深地看着儿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傻孩子……就是因为外公离得远,这才是保护啊。”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
“如果他离得近……也许,他也会变成那个……欺负你们的人。”
郭宗训只觉得身体一震,确实如此,联姻符家,既是一手平衡,也是对内部的威慑!既借助其势,又将其势力主体限制在远离政治中心的河北。
若符家忠心,便是远方的屏障;若符家异动,其内核力量也难以迅速影响汴京朝局。这其中的分寸,郭荣早已算好!
郭荣看着儿子似有所悟的眼神,疲惫地闭上眼,喃喃道:
“帝王之术,制衡之道……你还小,慢慢学……有父皇在,总会……为你安排好……”
郭宗训轻轻为父皇掖好被角,跪在榻前,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