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福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御膳房烤炉里的鸭。他没想到,梦醒时分,索命的不是火,是梁王殿下轻飘飘的一句话。
今早,张立得了郭宗训的授意和符皇后的默许,心中有了底气。这位在皇后身边伺奉多年、素来低调谨慎的中年太监,此刻眼中却闪着精光。
梁王殿下年纪虽小,心思却缜密,手段果决,更重要的是,似乎有意整顿内廷。这对于他来说,自然也是个好机会。
他没有立刻带人直扑殿中省,反而故意在通往殿中省的路径上,叫住几个小太监,“抱怨”道:
“真是岂有此理!殿中省那王德福,越发没了规矩!连魏王府献给皇后娘娘的节礼都敢怠慢拖延,帐目更是做得一塌糊涂!皇后娘娘仁厚,不欲深究,只让申饬。可咱们梁王殿下孝顺,看不过眼,定要查个清楚明白,给娘娘出这口气!我这便是奉了殿下和娘娘的令,去殿中省好生问问!”
他语气愤慨,一副要为主子出头的忠仆模样。消息传的很快,内廷不少角落都知道了:梁王殿下要借王德福的事,敲打殿中省。
王继恩执掌内廷,自然也会知道。
不出郭宗训所料,也正如张立心中所期待的那样,当他带着两名内侍,来到殿中省衙门时,内侍省都知王继恩,已经等在那里。
王继恩脸上堆着笑容,迎了上来:
“哟,张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到殿中省这杂务之地来了?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张立停下脚步,面色平静:
“王都知也在?倒真是巧了。咱家奉皇后娘娘懿旨,并梁王殿下口谕,来查问殿中省丞王德福怠慢魏王府节礼、帐目不清一事。王都知日理万机,怎有闲遐在此?”
王继恩眼神闪铄了一下,笑容不变:
“张公公说笑了,内侍省与殿中省俱为宫中伺奉之司,彼此关联。咱家听闻此处有些小纷扰,恐下面人不懂事,冲撞了贵人,故而来看看,看能否帮衬一二,尽快了结,免得扰了皇后娘娘和梁王殿下清净。”
他这话说得漂亮,既表明了“管辖”关系,又显得是为上分忧。
张立心中冷笑,果然如同梁王殿下所料,这老狐狸闻着味就来了,生怕王德福这根线被扯出更多。他面上依旧淡然:
“王都知有心了。不过此事乃皇后娘娘亲自过问,梁王殿下督办,证据确凿,王德福疏失已然明了。倒不必劳烦王都知插手。咱家此来,是要带王德福回去问话,并核查相关帐目人证,以明究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继恩身后几个神色不安的殿中省属官,声音微沉:
“怎么,王都知是觉得,皇后娘娘和梁王殿下,处置不了一个小小殿中省丞?还是觉得,这殿中省的事,非得经过内侍省点头不可?”
这话就有些重了,隐隐指王继恩越权,有不尊上命之嫌。
王继恩脸上的笑容僵了,他没想到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张立,今日言辞如此犀利,寸步不让。
但这么就退了,他在内廷还怎么混。
他欺张立平日低调,资历似乎也不如自己,便想摆摆老资格,软中带硬地说道:
“张公公言重了。咱家绝无此意。只是宫内诸事繁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王德福或有错失,按宫规惩处便是。若大张旗鼓核查帐目、牵连多人,恐惹得宫内人心惶惶,反而不美。张公公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当知娘娘素来仁厚,不喜苛责。不如……就此了结,申饬罚俸,以儆效尤,如何?”
他想把事情压下去,保住王德福,也保住殿中省可能存在的更多猫腻。
张立看着他,忽然笑笑,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
“王都知真是替娘娘和殿下考虑得周全。不过,娘娘仁厚,是娘娘的恩德。殿下年少,却最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尤其见不得有人欺瞒娘娘。”
“娘娘已将此事全权交予殿下处置。殿下有言:‘人无信不立,官无规则废。今日敢怠慢节礼,明日就敢克扣用度;今日帐目不清,明日就敢中饱私囊!此风绝不可长!’”
他模仿着郭宗训的话语,接着,脸色一肃,从怀中取出一枚符印——那是代表皇后宫中执事身份的凭证,朗声道:
“咱家奉皇后娘娘懿旨、梁王殿下令谕,清查殿中省王德福失职一案及相关帐目!敢有阻挠、隐瞒、串通者,一律按宫规严惩,绝不宽贷!”
声音在殿中省衙门内回荡,所有在场的太监、属官都听得清清楚楚。王继恩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没想到张立竟如此强硬,直接抬出了皇后懿旨和梁王令谕,还把梁王的话搬了出来,扣上了“欺瞒娘娘”、“败坏宫规”的大帽子!
“你……”
王继恩一时语塞,脸色青白交加。他可以用资历、用关系压张立,却绝不敢公然对抗皇后和梁王的明确命令,尤其是这命令还占着理!
这老家伙是亲自把脸送上去,让郭宗训打。
就在这时,听到风声、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王德福连滚带爬地从里面跑出来,一看到王继恩,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噗通”跪倒在地,抱住王继恩的小腿就哭嚎起来:
“王公公!王都知!救救奴婢啊!张公公他……他这是要往死里查啊!您可得为奴婢说句话啊!奴婢往日对您可是……”
“闭嘴!你这蠢材!”
王继恩气得浑身发抖,一脚将王德福踹开,恨不得缝上他的嘴!这混帐东西,慌不择言,这话岂不是坐实了他们之间有不寻常的往来?简直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拖!
“你自身不正,触犯宫规,皇后娘娘和梁王殿下明察秋毫,依法处置,干咱家何事?还不滚开!”
王继恩厉声呵斥,急于撇清关系。
王德福被踹倒在地,面如死灰,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彻底断了指望。
张立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心中对梁王殿下的预见更是佩服。
他冷哼一声,不再看脸色铁青的王继恩,对身后两名内侍吩咐道:“将罪吏王德福拿下,押往慎刑司看管!封存殿中省相关帐册、文书,待咱家一一查验!”
“是!”两名内侍早有准备,上前利落地将瘫软如泥的王德福架起。
张立这才转向王继恩,语气恢复几分客气,却更显疏离:
“王都知,宫中事务,各有职司。皇后娘娘掌六宫,梁王殿下乃陛下嫡子,过问内廷不法,名正言顺。咱们做奴婢的,首要的是忠心办事,恪守本分。有些人,平日里摆惯了主子的谱,忘了自己终究是奴才,这心思……可就危险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话几乎是赤裸裸地敲打王继恩“内廷二王”的跋扈名声。王继恩脸上肌肉抽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张立带着人和帐册,押着王德福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汴京城内的另一侧,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的府邸。
此时书房内气氛有些凝重,与窗外初夏的明媚格格不入。
赵匡胤本人却似乎颇为闲适,他正捧着一盏茶汤,用茶匙轻轻搅动着里面浮沉的姜丝、枣末等物,尝了一口,微微蹙眉,对侍立一旁的仆役道:
“这茶汤,姜丝放得尚可,盐巴却少了些,不够咸鲜,滋味便淡了。去,重新调一碗来。”
仆役连忙应声退下。
书房内还坐着两人,正是赵匡胤的内核幕僚,弟弟赵光义和心腹谋士赵普。两人交换一个眼神,都从对方脸上看到忧虑。
赵普轻咳一声,拱手道:
“将军,刚刚得到确切消息,张太尉……张永德,已于昨日傍晚抵达京城。陛下……不,是宫中已下敕令,任命其为太尉、检校太师,参预朝政。”
赵匡胤搅动茶汤的手微微一顿,眼神微微凝固,随即又恢复如常,他将茶盏放下,拿起一旁温热的布巾擦了擦手,脸上露出真切笑容:
“哦?永德兄回来了?这是好事啊!多年未见,心中甚是挂念。他乃国家元老,德高望重,如今回京辅政,正可稳定朝局,为陛下分忧。你们为何如此神色?”
赵光义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急切:
“大哥!张永德此时回京,还得了太尉之位,参预朝政,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这是冲着大哥你来的!是要分你殿前司的权,制衡于你!陛下……这是听了谁的谗言?”
赵匡胤抬起手,止住弟弟的话头,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目光扫过赵普和赵光义,语气平稳:
“光义,慎言。陛下乃九五之尊,行事自有深意。永德兄与我有旧,更是国之柱石。他能回京,于国于朝,皆是幸事。分权、制衡之言,休要再提,徒惹是非。”
赵普张了张嘴,还想分析其中利害,赵匡胤却已转过话题,吩咐道:
“赵普,光义,你们二人,立刻持我的名帖,去太尉府……不,张兄新归,府邸恐未收拾妥当。你们亲自去张兄落脚处,下我请柬。就说我赵匡胤,今晚在醉仙楼略备薄酒,为张兄接风洗尘,叙旧情,贺高升。务必请张兄赏光。”
赵光义急了:
“大哥!你还请他喝酒?这……”
“去!”
赵匡胤声音微沉,带着兄长威严。
赵普眼神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拉了拉赵光义的衣袖,躬身道:
“是,将军,属下这就去办。”
赵光义虽有不甘,但见兄长神色坚决,赵普又示意,只得闷声应下,跟着赵普退出了书房。
书房内恢复了安静。赵匡胤独自坐在案后,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目光投向窗外郁郁葱葱的庭院,深邃难测。
张永德回来了……太尉,参预朝政……
他端起那碗嫌味道淡了的茶汤,又抿了一口,细细品味着那复杂的滋味。
朝局如茶,五味杂陈。有些人,有些事,急不得,也避不开。
该见的,总要见。
醉仙楼的酒,也不知道合不合永德兄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