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阁内，药香氤氲。
良久，郭宗训的小手握着郭荣冰凉的手指。他心中念头飞转。定亲之事已定，这是父皇为他布下的一步外势棋。然而，外援再强，终究是外力。
历史上的赵匡胤不也没有顾忌符家。
现如今，他自身要拥有一支力量，毕竟打铁还得自身硬。如今皇宫大内暗流汹涌。
王继恩这样的眼线绝不会只有一个，赵匡胤的手也不会只伸向一个内侍省。
他需要一个由自己掌控能够深入宫禁甚至能触及外朝的势力。他还需要一支武装力量，哪怕只是几个顶尖的护卫。
这些想法，他想了很久。如今借着父皇病重、愿意为自己铺路的时机，或许可以尝试提出一些“孩子气”的要求，为将来布局埋下种子。
这些事情，小符皇后是做不了主的。
皇帝病重时候，皇子养私兵，是想学杨广吗？
这事只能郭荣亲口答应才行。
况且，他没钱。七岁也不能出宫门，能帮他办事的人，也不多。
他轻轻晃了晃郭荣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道：
“父皇……您说外公能保护我和母后……可是，外公好远呀。宫里的那些太监，有的好凶，象昨天那个王继恩……训儿身边，只有小桂子小玄子，还有周将军是新的护卫……训儿……训儿也想自己有一些……嗯，一些只听训儿话的人，可以吗？就象……就象父皇有好多将军和士兵一样？”
他仰着小脸，眼神清澈，充满孩童的向往，又夹杂着对“坏人”的恐惧。
郭荣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他看着儿子的脸庞，浑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光芒，有些欣慰。
郭荣沉默片刻，久到郭宗训以为父皇没有听清。
“你想……自己有一些人可用？”
郭荣的声音比刚才更加虚弱。
“恩！”
郭宗训用力点头，努力让眼神显得纯粹：
“可以陪训儿玩，可以帮训儿跑腿，还可以……还可以保护训儿和母后，不让坏人靠近！训儿会好好对他们的！”
郭荣的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许久，仿佛要看穿他内心。良久，他才轻微点点头，枯瘦的手指在郭宗训手背上轻轻点了两下。
“好……父皇……准了。”
郭荣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不过……不可胡闹，不可逾矩。选人……要谨慎，宁缺毋滥。此事……可让你母后……帮你参详。”
这可是大惊喜。允许年幼的皇子“自己有一些人”，这在礼制森严的宫廷是极不寻常的，尤其是陛下病重的这个时间段，但郭荣觉得，在如今的局面下，给予儿子一些“自保”能力，比死守规矩更重要。
他甚至将符皇后推到了前台，既是为了借皇后的名义和手来操办此事，使之更加名正言顺，减少外朝非议，也是为了给儿子再加一层保护。
“多谢父皇！父皇最好了！”
郭宗训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绽放出纯真欢喜，扑在榻边，将脸贴在郭荣的手上蹭了蹭。
郭荣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抬眼看向一直静静守在一旁、眼中含泪的符皇后，用眼神传递嘱托。
符皇后早已被儿子“想要保护母亲”的心意感动得一塌糊涂，此刻见陛下首肯，更是连连点头，柔声道：
“陛下放心，臣妾省得。定会帮训儿妥善办理，选些忠厚老实、本分可靠的。”
郭荣似乎完成了最后一件要紧事的交代，精神彻底委顿下去，眼皮沉重地阖上。
再度昏睡过去。
郭宗训和符皇后不敢再打扰，小心翼翼地退出东阁，来到外间。
“母后，”
郭宗训拉着符皇后的手，小声道：
“孩儿想先自己试着找找看……可以吗？就象……就象挑小桂子他们那样。如果孩儿看走眼了，再请母后帮孩儿把关。”
符皇后看着儿子跃跃欲试的样子，既心软，又感慨，摸了摸他的头：
“好，我儿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但切记父皇的话，宁缺毋滥，更要小心，莫要引狼入室。若有拿不定主意的，定要告诉母后。”
“孩儿明白！”
郭宗训用力点头。
母子二人又低声说了几句体己话，符皇后便去偏殿处理宫务，郭宗训则带着小桂子和小玄子返回自己的寝宫，一路上小脑袋飞速运转。
……
而在他们离开后，刚才好象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郭荣，嘴唇忽然极其轻微地翕动一下，随后轻声道：
“看好那些不安分的人。”
寂静的东阁内，除了皇帝，空无一人。
然而，一个清淅的声音，却仿佛从宫殿的梁柱阴影中，幽幽传来：
“是。”
只有一个字。短促干脆。
象是幻听一样。
皇宫深处，暗影幢幢。有些眼睛，注定不会出现在阳光之下。
……
几乎在同一时刻，刚刚回到自己在汴京临时落脚府邸的太尉张永德，接到了赵匡胤派人送来的请柬。
送请柬的是赵普本人，足见赵匡胤对此事的重视。赵普言语躬敬，将赵匡胤对张永德的挂念之情、以及接风洗尘的心意表达得淋漓尽致。
张永德坐在花厅主位，接过那言辞恳切的请柬，粗大手指在光滑的笺纸上摩挲着，脸上带着惯常微笑。
“有劳则平亲自跑一趟了。”
张永德声音洪亮，语气随和：
“我与元朗（赵匡胤字）兄多年未见，心中也甚是思念。他如今执掌殿前司，为国操劳，还能记得我这个闲散之人，实在是难得。”
赵普连忙谦逊几句，又道：
“赵将军在醉仙楼已订好雅间，皆是往日军中旧识相陪，绝无外客，只待太尉赏光，一叙别情。”
张永德笑了笑，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状似随意地问道：
“则平（赵普的字）久在汴京，消息灵通。我离京多年，此次回来，感觉这京城风气……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近来可有什么……有趣的传闻么？”
赵普心中一动，知道这是张永德在探口风。他略一沉吟，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苦笑，低声道：
“太尉明鉴，汴京向来是流言蜚语汇聚之地。近来……确有一些无稽之谈，扰人清听。”
“哦？说来听听？”
张永德仿佛来了兴趣。
赵普压低了声音，仿佛怕隔墙有耳：
“也不知是哪里传出的混帐话，竟说……竟说梁王殿下前些时日，曾做过一个怪梦，梦到……梦到点检（赵匡胤）身着黄袍，立于高桥之上……军中将士喧哗云云。此等荒诞不经之语，显是有小人作崇，意图离间君臣，搅乱朝纲！赵将军闻之，亦是忧愤不已，却又无从辩解，唯有闭门谢客，谨慎自处，以免授人以柄。”
他巧妙地将流言内容说出，同时将赵匡胤置于受害者的位置。
张永德听着，脸上笑容不变，只是眼中光芒微微闪铄一下。他慢慢放下茶盏。
“竟有此事？”
张永德语气依旧平稳：
“孩童梦境，何足为凭？元朗兄忠心为国，陛下亦是圣明，岂会受此等宵小谗言所惑？则平回去，可要多宽慰元朗兄几句，清者自清，不必过于挂怀。”
他没有对流言内容本身发表任何看法，只是定性为“不足为凭”“宵小谗言”，这本身就是态度。
赵普察言观色，心中稍定，觉得张永德似乎并未因此对流言背后的“梁王”或“陛下”产生什么特别的联想，便再次邀请：
“太尉所言极是。那今晚之宴……”
张永德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歉意道：
“则平，实在不巧。我今日刚回京，入宫面圣，又接太尉重任，心中徨恐，思绪纷乱。且离京多年，这府邸荒废，诸事待理，实在是……心力交瘁。元朗兄的美意，我心领了。今晚恐难赴约，待我安顿下来，定然亲自过府拜会元朗兄，再行畅饮叙旧，如何？”
这是婉拒了。
赵普心中微微一沉，但张永德理由充分，态度也算客气，甚至承诺日后回拜，让人挑不出毛病。何况如今，他怎么敢挑人家的毛病。
他只能笑道：
“太尉一路劳顿，理当好好休息。是在下冒昧了。赵将军必定理解。那……在下便先告辞，回复赵将军。”
“管家，替我送送则平。”
张永德吩咐道。
看着赵普的背影消失在影壁之后，张永德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他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梁王梦谶……赵匡胤黄袍加身……”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眼中闪过复杂神色。
他当然知道这流言意味着什么。这绝不仅仅是“孩童梦境”那么简单。张永德自己不也因为一块木牌，丢了殿前都点检的位置。
这背后，是陛下对赵匡胤的猜忌？还是梁王身边有人故意为之？亦或是……那位年仅七岁的梁王殿下自己的手笔？
陛下以梁王名义急召他回京，授予太尉虚衔实权，其意不言自明。此刻赵匡胤的宴请，是拉拢，也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去，则可能被视为与赵匡胤过从甚密，加深陛下的疑心；不去，则可能得罪这位如今权势最盛的殿前都点检。
张永德的选择很明确。他刚刚回京，根基未稳，首要任务是取得陛下的信任，坐稳太尉这个位置。
在形势未明之前，远离任何可能引起猜忌的聚会，尤其是与赵匡胤的私下宴饮，是最明智的选择。
至于那流言……张永德望向皇宫的方向，目光深邃。
这汴京的水，比他离开时，要浑得多了。而那位小梁王，似乎也并不象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总觉得这位表面纯真的梁王眼神深处带着冰。
这局棋，他既然被陛下重新拉回了棋盘，就得下得格外小心。每一步，都关乎身家性命。
“传我的令，”
张永德对侍立一旁的刘管家吩咐：
“闭门谢客三日。除陛下召见或宰相、枢密院公文，馀者一概不见。府中上下，谨言慎行，不得妄议朝政，不得与外界私传消息。”
“是，老爷。”
刘管家肃然应命。
张永德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摇曳的树影。
醉仙楼的酒，他是喝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