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5月8日，上午十点，上海大鲨鱼俱乐部三楼会议室。
窗外的梧桐树已抽出新叶，在五月的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但会议室里没有春意，只有冰冷的对峙。
长条桌一侧坐着姚明、章明基，以及一位新聘请的律师——来自bj的陈律师，专攻国际体育法。另一侧是徐济成、俱乐部财务总监、法律顾问，还有一位市体育局的处长，姓王，四十多岁，戴着眼镜，全程面无表情。
“经过俱乐部董事会和市体育局的反复研究，”徐济成翻开面前的文档，声音平稳得象在念工作报告，“我们重新制定了姚明赴美打球的补偿方案。”
他推过来一份两页纸的文档。标题是《关于运动员姚明参加nba选秀相关事宜的补偿协议（草案）》
章明基接过，快速浏览。只看了半分钟，他的脸色就变了。
“这不可能。”他把文档放回桌上，声音发紧。
姚明拿起文档。他的阅读速度不快，但每个字都看得仔细。当看到关键条款时，他的手开始轻微颤斗。。。。
姚明抬起头，脸色苍白：“徐总，这……这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徐济成摘下眼镜，用绒布擦拭镜片，“俱乐部培养你十几年，投入了大量资源。现在你要去nba拿大合同了，应该回报俱乐部。这很公平。”
“可是……”姚明的声音在发颤，“1800万是税前。扣掉美国的联邦税、州税、经纪人佣金，我可能……可能一半都拿不到。”
“那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财务总监插话，语气淡漠，“我们计算过，按照nba劳资协议，状元秀四年合同总额在1800万美元左右。俱乐部要求这笔钱，合情合理。”
陈律师开口了，声音冷静：“徐总，按照国际篮联的相关指引，球员转会补偿通常基于‘培养成本’的合理倍数，而不是未来收入的全部。而且，要求球员承担全部税费，这在国际惯例中极为罕见。”
“这是中国。”徐济成重新戴上眼镜，“我们有我们的国情。”
那位王处长终于说话了，声音不高但分量很重：“小姚啊，你要理解俱乐部的难处。这些年为了培养你，投入确实很大。现在俱乐部经营困难，需要这笔钱来维持运转，也是为了上海篮球的可持续发展。”
章明基试图争取：“我们可以商量一个合理的分成比例，比如30，或者……”
“必须全额。”徐济成打断他，“这是底线。否则俱乐部无法向股东、向体育局、向sh市民交代。”
会议陷入僵局。窗外的阳光通过百叶窗，在桌上切出一道道光栅，灰尘在光束中飞舞。
姚明盯着文档上的数字。1800万。这个数字在他脑子里旋转、放大，变成一座山压下来。
他想起了过去十几年——六岁开始练球，每天清晨五点半起床；十三岁进体校，离家住校，夜里想家偷偷哭；十七岁进一队，训练到呕吐还要继续；去年脚踝受伤，打着封闭上场，赛后疼得整夜睡不着……
所有这些付出，所有汗水和泪水，换来的就是这纸协议？四年白干？万一受伤了呢？万一打不出来呢？
“我……”姚明的声音很轻，“我需要时间考虑。”
“可以。”徐济成点头，“但选秀报名截止日是5月12日。在那之前，我们需要你的签字。”
离开俱乐部时，姚明一言不发。章明基和陈律师跟在他身后，同样沉默。
车开到xh区，姚明忽然说：“停车。”
“姚明，你……”章明基想说什么。
“我想一个人走走。”
姚明下了车，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五月的上海已经开始热了，空气中飘着梧桐絮，粘在汗湿的皮肤上。
他走到一个社区篮球场。中午时分，场上空无一人，篮筐在阳光下投下短短的影子。他走到场边，坐在水泥台阶上，看着空荡荡的球场。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短信：“谈得怎么样？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姚明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不知道回什么。
又一条短信，这次是道森发来的，用英文：“林先生已动身来上海。他说，他会亲自解决这个问题。请保持信心。”
林枫要来了。那个写了那封信的年轻人，那个说“篮球正在改变”的火箭老板。
姚明抬起头，看着篮筐。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在这里教他投篮。那时篮筐太高，他投出的球总是砸在篮板上，弹得很远。父亲说：“别急，你还会长高。总有一天，你能轻松地把球放进去。”
是啊，他长高了，长得比所有人都高。但现在，他面前有另一道篮筐，高得似乎永远够不到。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徐济成直接打来的。
“姚明，刚接到通知，明天上午九点，体育局领导要听专题汇报。关于你的事情，需要尽快定下来。”
“我还在考虑。”
“没什么好考虑的了。”徐济成的语气变得强硬，“这是最后的机会。要么签字，要么……你可能需要考虑继续留在上海队打球。”
电话挂断。
姚明坐在台阶上，阳光越来越烈。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
他忽然想起去年cba总决赛，最后一场，最后两分钟。球队落后三分，他抢到进攻篮板，在三人包夹下强行起跳，把球砸进篮筐，加罚。罚球时，全场寂静，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球出手，空心入网。追平。最后球队赢了，夺冠。
那时他觉得，只要努力，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但现在呢？
第二天上午，同一间会议室。
气氛比昨天更紧张。体育局的王处长今天坐在主位，徐济成坐在他旁边。俱乐部的高层几乎全来了，满满当当坐了半张桌子。
姚明这边，还是三人。
“小姚，考虑得怎么样了？”王处长开门见山。
姚明深吸一口气：“王处长，徐总，那份协议……我无法接受。”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
“哦？”王处长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那你的想法是？”
“我可以给俱乐部补偿，但应该是合理的、可负担的。”姚明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比如按照国际惯例，支付培养成本的合理倍数。或者未来收入的一定比例分成。但不能是全部，不能让我承担全部风险。”
徐济成摇头：“姚明，你要明白，这不是做生意讨价还价。这是原则问题。”
“什么是原则？”姚明忽然问，“原则就是让我去nba白干四年？原则就是不管我死活，只要钱？”
这话说得有点重了。徐济成的脸色沉下来。
“你怎么说话的？”财务总监拍桌子，“俱乐部培养你这么多年，要点回报怎么了？”
“我没说不回报！”姚明的音量也提高了，“但回报应该是合理的！不能是抢！”
“抢？”徐济成冷笑，“姚明，没有俱乐部，哪有你的今天？你现在翅膀硬了，要去nba赚大钱了，就想把俱乐部一脚踢开？”
“我不是……”
“你就是！”徐济成打断他，“我告诉你，今天这字，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否则，你哪儿也别想去。”
最后那句话，象一根针，刺破了姚明最后的克制。
他站起来。7尺6寸的身高，在会议室里象一座突然拔起的山。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
“徐总，王处长，”姚明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在地上，“我六岁开始练球，练了十六年。这十六年，我没偷过一天懒，没喊过一句苦。我为上海队拿了冠军，为国家队拼到受伤。我不欠俱乐部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桌对面每一个人。
“如果你们觉得，用一纸协议就能绑死我，用1800万就能买断我的未来——那你们错了。”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窗外的鸟鸣声清淅可闻。
姚明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可怕：“今天是5月9日。选秀报名截止是5月12日。如果在那之前，俱乐部还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条件……”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那句准备了很久、但从未想过真的要说的话：
“我将在5月13日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退役。然后去上海交通大学，读书。”
死寂。
长达十秒的死寂。
然后会议室炸开了锅。
“你疯了？！”徐济成站起来，脸色铁青。
“退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财务总监声音尖利。
王处长也坐不住了：“姚明，这话不能乱说！你这是威胁！”
“我不是威胁。”姚明看着他们，眼神里有一种决绝的光，“我是认真的。篮球是我的梦想，但如果这个梦想的代价是未来四年白干，是把我当成商品一样榨取——那我宁可不要这个梦想。”
他拿起自己的包：“三天。我给你们三天时间。要么给我一个合理的协议，要么……我退役。”
说完，他转身离开会议室。章明基和陈律师愣了一下，赶紧跟上。
门关上的瞬间，里面传来茶杯摔碎的声音。
走廊里，姚明走得很快。章明基小跑着才能跟上。
“姚明，你……你真的要退役？这太……”
“我不退役。”姚明停下脚步，转过身，章明基这才看到他眼里有泪光，“但我必须让他们相信，我会退役。这是唯一能让他们清醒的办法。”
陈律师跟上来，压低声音：“这个策略很危险。如果他们不信，你真的要……”
“那就退役。”姚明擦掉眼泪，声音坚定，“如果去nba的代价是失去尊严，那我宁愿不去。”
他们走出俱乐部大楼。五月的阳光倾泻而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手机响了。是林枫。姚明接起来。
“我在浦东机场，刚落地。”林枫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平静中带着力量，“我听说刚才的事了。”
“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林枫说，“姚明，你做得对。有时候，你必须让他们看到你的底线，他们才会开始认真谈判。”
姚明鼻子一酸：“林先生，我……”
“别说了。”林枫打断他，“找个地方，我们见面谈。我带来了解决方案——一个能让所有人都赢的方案。”
挂断电话，姚明抬头看着天空。上海的天空是灰蓝色的，云层很厚，但阳光顽强地穿透云隙，洒下一道道光柱。
他想起林枫信里的那句话：“你的成功，不只是你个人的成功，也不只是一支球队的成功。那会是篮球这项运动的成功。”
也许，真的还有希望。
同一时间，俱乐部会议室里一片狼借。
徐济成瘫坐在椅子上，领带扯松了，头发凌乱。地上是摔碎的茶杯，茶叶和瓷片混在一起。
“他……他真敢退役？”财务总监还在喃喃自语。
王处长脸色铁青，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他要是真退役，我们全完了。媒体会怎么说？球迷会怎么说？上面会怎么说？逼退役一个国家队内核，中国篮球的希望……这帽子谁戴得起？”
“可是……”徐济成声音嘶哑，“可是那1800万……”
“1800万重要，还是我们的前途重要？”王处长猛地转身，“姚明要是退役，别说1800万，我们现有的赞助商都会跑光！俱乐部会变成全国的笑话！你我，都要负责！”
所有人都沉默了。
窗外，乌云聚拢，天色暗了下来。
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而这场暴雨过后，会是晴天吗？
没有人知道。
但至少，那堵看似坚不可摧的墙，已经被姚明用一句“退役”，砸出了一道裂缝。
现在，轮到林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