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钟敲了六下。
林国栋仍坐在书桌前，那份报告已经被翻得边角微卷。他面前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算式、问号和风险评估——这是他二十多年商海生涯养成的习惯，在重大决策前，必须把所有可能性在纸上推演一遍。
他刚刚完成第三遍计算。
第一遍算的是最坏情况：收购价格被抬到3-4亿美元，姚明无法适应nba，中国市场反应平平，球队连续五年亏损。，实业资金链紧张，至少需要10年时间才能恢复元气。。结果：五年内资产小幅增值，但机会成本巨大——同样的资金如果投入国内地产，收益可能是这个的三倍。
第三遍，他强迫自己算最好情况。
报告第51页的dcf模型在台灯下泛着光。林枫假设的增长率曲线徒峭得令人心惊：球队收入年均增长25，中国市场贡献占比从0提升到40，估值五年达到8亿美元……
“太疯狂了。”林国栋低声自语。
但当他重新审视那些支撑数据时，却发现自己找不到致命的漏洞。
中国gdp增长率是真实的，互联网用户爆炸式增长是真实的，nba全球化战略是真实的，姚明的天赋和潜力也是真实的。把这些真实拼在一起，得出的结论看似疯狂，却在逻辑上自洽。
更让他不安的是，儿子的论证方式不象十九岁，而象四十九岁。那种层层递进的逻辑，那种对数据和趋势的把握，那种在关键处预留风险提示的谨慎，都远超这个年龄应有的水平。
林国栋想起了十五年前的自己。
1986年，他带着全部积蓄——8万美元——从福建来到休斯顿，在华人区开了一家小小的塑料制品店。所有人都说他疯了，美国市场竞争激烈，一个英语都说不流利的新移民怎么可能成功？
但他看准了两件事：第一，中美贸易即将开放；第二，美国制造业成本上升，中国制造有价格优势。
他赌对了。
那家小店后来变成了工厂，一家工厂变成了五家，产品从塑料制品扩展到计算机配件、汽车零部件。到1999年，林氏实业的年销售额已经突破4亿美元。
每一次跨越，都是一场豪赌。
而现在，儿子正在提出一场更大的赌局。
林国栋站起身，走到书房的酒柜前，取出一瓶威士忌。这是1995年买的麦卡伦25年，他原本打算等到儿子结婚那天再打开。
但他现在需要一点酒精来帮助思考。
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林国栋没有马上喝，只是看着杯壁上慢慢滑落的酒痕，像看着时间流逝。
晚餐时分。
餐厅的长桌上摆着简单的三菜一汤：清蒸鱼、蒜蓉西兰花、红烧肉和玉米排骨汤。这是林家多年的习惯，无论生意多大，吃饭总是简单。
林枫安静地吃着饭，没有主动提起报告的事。
林国栋却一直在观察儿子。
他注意到林枫拿筷子的姿势很稳，夹菜时不急不缓；吃饭时背挺得很直，眼睛不会乱瞟；咀嚼时几乎没有声音。这些细节都是他从小严格要求的，但此刻看来，儿子身上有种超越家教的气质——那是一种内在的定力。
“你那份报告，”林国栋终于开口，“第32页引用了一份福布斯未公开的数据。哪里来的？”
林枫抬起头：“我通过戴维森学院图书馆的数据库查到的。他们订阅了福布斯的商业情报服务，有些资料比公开发布的详细。”
这个解释合理。林国栋点点头，夹了一块鱼肉。
“第47页，你预测2008年北京奥运会将带来中国体育消费的拐点。依据是什么？”
“两个依据。”林枫放下筷子，“第一是历史经验。1964年东京奥运会后，日本体育产业年均增长18，持续了十年。1988年汉城奥运会后，韩国体育品牌开始崛起。第二是政策信号，中国申奥成功后的第一个月，国家体育总局的预算增加了35。”
“你连这些都知道？”
“我做了四个月的专题研究。”林枫平静地说，“每天至少看三十篇相关报道和论文。”
林国栋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十九岁时在做什么——在福州的一家国营工厂当学徒，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一个月工资42元人民币。那时最大的梦想是存够钱买一辆自行车。
时代不同了，他想。信息时代的孩子，确实可能通过研究获得超越年龄的认知。
但真的可能超越这么多吗？
饭后，林国栋没有象往常一样去客厅看新闻，而是又回到了书房。
这次他没有看报告，而是打开计算机，开始搜索林枫提到的几个关键数据点。
中国互联网用户增长率——正确。
nba海外收入占比趋势——正确。
体育产业占gdp比重国际比较——正确。
他甚至找到了林枫提到的那篇关于防守三秒规则的讨论文章，发表在《纽约时报》体育版的专栏里，日期是2001年1月17日，作者是个不太出名的篮球分析师。
儿子确实做了功课，而且做得非常深入。
林国栋关掉计算机，再次走到窗前。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休斯顿的夜景在窗外铺开，星星点点的灯火延伸到天际线。远处，丰田中心工地的探照灯还亮着，巨大的钢结构在灯光下显出朦胧的轮廓。
那座球馆，他去看过。
去年十月，他作为本地企业家代表受邀参加奠基仪式。当时亚历山大在台上讲话，说这座球馆将是休斯顿的新地标，将带来数亿美元的经济效益。台下掌声雷动。
但林国栋记得亚历山大的眼神——那不是一个梦想家的眼神，而是一个商人在计算投资回报率的眼神。
也许儿子说得对。也许亚历山大真的在考虑退出。
钟敲九下。
林国栋做出了决定。
“林枫，来书房。”
父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时，林枫正在房间里整理明天的资料。他其实已经整理了三遍，只是为了让自己有事可做，不至于一直想着书房里的那个决定。
走进书房时，林国栋背对着他，望着窗外。
“把门关上。”
林枫照做了。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集中在书桌局域，其他地方隐在昏暗之中。这种光线的分布让空间显得更加肃穆，像法庭，又象手术室。
“坐。”
林国栋转过身，在书桌后坐下。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睛里有着林枫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那是理性与情感的拉锯，是商人的谨慎与父亲的信任在交锋。
“这份报告，”林国栋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文档，“我看了四遍。”
林枫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等待。
“从纯商业角度看，它漏洞百出。”林国栋缓缓说，“假设太多，变量太大，风险太高。任何一个正经的投资委员会都会把它扔进垃圾桶。”
林枫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林国栋停顿了很长时间，长得让林枫几乎以为话已经说完了，“但是做生意有时候不能只算数字。”
他站起身，从书柜里取出一个旧的皮质相册，翻开其中一页。那是一张黑白照片，1986年拍的，年轻的林国栋站在休斯顿华人区一家小店门口，招牌上写着“林氏塑料”，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这是我第一家店。”林国栋指着照片，“面积不到三十平米，货架上空了一半，因为没钱进货。开业第一个月，我亏了三千美元。”
林枫看着照片。他以前见过，但从未象今天这样仔细看。照片里的父亲才三十出头，瘦削，但眼神里有股狠劲。
“所有人都劝我关门，回中国去。说这里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林国栋的声音很平静，“但我留下来了。为什么？”
他没有等儿子回答，自顾自说下去：“因为我算了一笔帐。当时中国制造的产品，成本只有美国同类产品的三分之一。只要我能打开渠道，就有十倍的利润空间。所有人都看到风险，我看到的却是机会。”
林枫忽然明白了。
“你的这份报告，”林国栋合上相册，目光重新落在儿子身上，“和当年我那笔帐很象。所有人都会看到风险，但如果你是对的，那回报也是十倍、百倍。”
书房里安静得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
台灯的光照在林国栋半边脸上，另外半边隐在阴影中，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既象在微笑，又象在叹息。
“我今年五十一岁了。”他忽然说，“在商场上拼了二十五年。塑料、电子、汽车配件……这些我都做过了，都成功了。但有时候夜里醒来，我会想，我这一生是不是就止步于此了？林氏实业是不是永远只能是个代工厂？”
他的声音很轻，却重得让林枫屏住了呼吸。
“你妈妈总说我太保守，不敢做大的。她说得对。我习惯了每一步都踩实了再走下一步，习惯了控制风险，习惯了做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意。”
林国栋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但你这份报告，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后的措辞。
“所以，我决定了。”
林枫抬起头，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好。”林国栋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象刻在石头上，“我陪你疯这一次。”
房间里有什么东西松动了。是紧张，是焦虑，是那些悬浮在空气中整整一天的尤疑。
但林国栋的话还没说完。
“但是，”他回到书桌后，表情重新变得严肃，“有条件。”
林枫坐直身体：“您说。”
“第一，收购价格不能超过4亿美元。这是我的底线，超过这个数，交易立刻终止。”
“第二，收购后你必须全职管理球队，戴维森学院的学籍可以保留，但实际上去不去上课我不管。我给你三年时间，如果三年后球队估值没有增长50，你就回学校把书读完，然后回来帮我打理生意。”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林国栋直视儿子的眼睛，“如果失败了，我要你记住这个教训。不是记住亏了多少钱，而是记住——有时候敢赌是对的，但要知道自己为什么敢赌，以及输不输得起。”
林枫郑重地点头：“我明白。”
“你不完全明白。”林国栋摇摇头，“你现在十九岁，觉得人生很长，机会很多。但我要告诉你，有些机会一辈子只有一次。抓住了，可能改变一切；错过了，可能永远后悔。”
他走回窗前，背对着儿子。
“我答应你，不是因为我相信姚明一定能成为巨星，也不是因为我确信中国市场一定会爆发。”林国栋的声音从窗前传来，“我答应你，是因为我在你眼里看到了我十九岁时没有的东西。”
“是什么？”林枫忍不住问。
“野心。”林国栋转过身，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那种带着苦涩和骄傲的复杂笑容，“不是想赚钱的野心，是想做成一件大事的野心。是想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野心。”
他走回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支票簿，签下一张支票。
“这是五百万美元。”他把支票递给林枫，“组建你的团队，请最好的律师、投行、顾问。下周一，我要看到一份完整的收购方案，包括谈判策略、尽职调查计划和时间表。”
林枫接过支票。那张纸很轻，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如果，”他尤豫了一下，“如果我们真的成功了，您会参与球队的管理吗？”
林国栋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
“我？我是个做塑料的，懂什么篮球？”他摇摇头，“球队交给你，我只看财报。但记住，每季度我要看详细的财务报告，每个重大决策必须提前报备。这是底线。”
“是。”
“还有一件事。”林国栋的表情又严肃起来，“这件事先不要告诉你妈妈。等她从中国回来，我亲自跟她说。”
林枫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父亲准备独自承担前期的压力和风险。
“谢谢您，爸。”
“不用谢我。”林国栋摆摆手，“要谢就谢你自己，做了那份报告。现在，去做事吧。时间不等人。”
林枫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
在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听见父亲低声说了一句话，不知道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
“但愿我们都不会后悔。”
走廊的灯光很暗。
林枫拿着那张五百万美元的支票，走回自己房间。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因为突然意识到这件事的重量。
从此刻起，他不再只是一个重生者，一个知道未来的旁观者。
他是赌局的参与者，是历史的推动者，是一个要把七十三页纸上的设想变成现实的人。
窗外，休斯顿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城市的光污染在天边晕开一片暗红。
但在林枫眼里，那片暗红中仿佛已经映出了未来的画面——丰田中心里飘扬的总冠军旗帜，姚明捧起vp奖杯的笑容，中国孩子们穿着火箭球衣在街头奔跑……
他坐到书桌前，打开计算机。
屏幕的光照亮了他年轻但坚定的脸。
豪赌，开始了。
而第一张牌，将在下周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