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在身后关上时，林枫注意到窗帘被拉上了一半。
下午两点的阳光被过滤成柔和的漫射光，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颗粒。林国栋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那份七十三页的报告摊开在面前，旁边放着一本写满批注的笔记本，三支不同颜色的笔整齐地排列在一侧。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籍纸张和雪松木家具特有的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感——不是来自林枫，而是来自书房里凝固的时间。
“坐。”林国栋没有抬头，手指在报告第三十二页的一个图表上轻轻敲击。
林枫在书桌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椅子很硬，是父亲特意选的——他不喜欢来访者在书房里坐得太舒服。
整整一分钟，书房里只有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
终于，林国栋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目光锐利如刀。
“从第一个问题开始。”他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这份报告的基础假设是，姚明一定能成为nba级别的球星。为什么？”
林枫早有准备：“三个原因。第一是天赋，他的身高、手感、篮球智商都是历史级别的。第二是职业态度，我看过所有能找到的中文报道，他在上海队的训练量是队友的两倍。第三是时机——nba正需要一位国际巨星来推动全球化，而中国需要一个体育偶象来展示软实力。”
“天赋可以浪费，态度可以改变，时机可能错过。”林国栋翻开报告第十七页，那里有姚明的体测数据，“229公分的身高，体重却只有125公斤。他能在nba的内线对抗中生存吗？奥尼尔体重将近150公斤。”
“所以他不需要成为奥尼尔。”林枫向前倾身，“他可以成为另一种类型的中锋——高位策应、中距离投篮、利用身高进行防守。这正是nba未来的发展趋势。”
“未来趋势？”林国栋挑了挑眉，“你是说，一个不会在内线强打的中锋？”
“就象现在国王队的韦伯，他能里能外。”林枫迅速回答，“姚明的手感比韦伯更柔和，身高优势更大。而且，爸，您知道nba即将引入防守三秒规则吗？”
林国栋愣住了。
这个消息在2001年3月还只是联盟内部讨论的传闻，要到2001年8月的联盟会议才会正式通过，2001-02赛季开始实施。普通球迷根本不可能知道。
“我在网上看到的分析文章。”林枫面不改色地撒谎，“欧洲篮球和美国大学篮球都已经在讨论这个规则变化。一旦实施，传统站桩型中锋的价值会下降，而能拉出空间的大个子会升值。姚明正好赶上这个转型期。”
这个解释勉强说得通。林国栋盯着儿子看了几秒，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
“第二个问题。”他翻到报告的财务模型部分，“这里预测火箭队估值五年内能达到六到八亿美元。依据是什么？湖人队现在估值才三亿多一点。”
林枫深吸一口气。这是最关键的质疑。
“因为收入结构会彻底改变。”他站起来，走到书桌侧面墙上的一块白板前——那是父亲平时用来分析工厂生产流程用的，“现在的nba球队收入主要靠三块：门票、本地电视转播、场馆赞助。”
他在白板上画出三个方块。
“但未来会出现第四块，也是最大的一块：全球媒体版权和海外市场收入。”
林枫在三个方块旁边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您知道下一次合同会是多少吗？”
“多少？”
“至少翻倍。”林枫写下数字，“2002年，nba将与abc/espn和特纳体育签订六年合同，总金额至少46亿美元。这只是美国国内。而国际市场的价值，现在被严重低估。”
林国栋的笔停住了。
“您看这份报告第45页。”林枫回到座位上，翻开报告，“我引用了英超联赛的例子。1992年英超成立时，海外电视转播权每年只卖几百万英镑。到2001年，已经超过一亿英镑。为什么？因为全球化让体育内容成为了稀缺资源。”
“nba在中国能复制这个模式？”
“不仅能复制，还能超越。”林枫的眼睛发亮，“中国有十三亿人口，电视普及率超过80。更重要的是，中国正处于经济腾飞期，人民需要精神消费。体育是最安全、最正面的精神消费品。”
他翻开报告附录，那里有他整理的中国gdp增长曲线图。。世界银行预测，未来十年这个速度可能会放缓，但依然能保持7以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中产阶级会爆炸式增长。而中产阶级的第一个消费升级领域，就是娱乐和体育。”
林枫又翻到互联网数据部分：“再看这个。中国互联网用户从1997年的62万增长到2000年的2250万，三年增长36倍。这意味着信息传播的速度和广度会发生质变。姚明在nba的每一个进球，第二天就能传遍全中国。”
林国栋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
“第三个问题。”他的声音依然平稳，但林枫听出了一丝动摇，“你的估值模型假设nba会全力支持中国资本收购球队。为什么？nba是美国的联盟，斯特恩会允许外国人控制一支球队吗？”
“这正是斯特恩最希望看到的。”斯特恩不是篮球人，他是商人。1984年他接手nba时，联盟23支球队有17支亏损，总决赛录像带要在总决赛结束后三天才能寄到电视台播放。是他把nba变成了全球品牌。”
他停顿了一下，让父亲消化这个信息。
“斯特恩的全球化战略分三步走：第一步，通过梦之队和乔丹让世界认识nba；第二步，引进国际球员；第三步，开发海外市场。我们现在正处在第二到第三步的过渡期。”
林枫站起来，在书房里踱步，思绪如潮水般涌出。
“1999年，王治郅被小牛选中，成为中国nba第一人。但您知道吗？小牛队为此等了两年，因为中国篮协不放人。斯特恩亲自出面协调，因为他知道，一个中国球员背后是整个中国市场。”
“所以他会支持我们收购火箭队？”
“不仅支持，他会把这当作他任期内最重要的政绩之一。”林枫转身面对父亲，“想象一下这个叙事：中国资本收购休斯顿火箭队，第二年用状元签选中中国球员姚明，火箭队成为中国的主队，nba在中国市场的收入三年内增长十倍……这会是体育商业史上最完美的案例。”
林国栋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一点，照在他半边脸上。
书房又陷入沉默，但这次沉默的性质变了——不再是质疑的审视，而是深思的权衡。
“还有一个问题。”林国栋睁开眼睛，目光如炬，“你凭什么认为你能运营一支nba球队？你十九岁，大学都没毕业，读的还是……”他翻开报告扉页的作者简介，“戴维森学院的工商管理？那是什么学校？”
来了。林枫心里一紧，但表面不动声色。
“戴维森学院在北卡罗来纳州，是小型的文理学院。”他平静地回答，“但我选择它有三个原因。第一，它离夏洛特很近，我可以现场观察黄蜂队的运营；第二，它的商科其实很强，只是不出名；第三……”
林枫顿了顿，决定扔出一个彩蛋。
“我查过，那里有个高中生的篮球夏令营非常有名。库里的孩子在那里打破了三分球纪录。我觉得，关注这种细节，对运营球队会有帮助。”
林国栋显然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儿子展现出的研究深度——他连一个高中篮球夏令营都注意到了。
“所以你是说，你在大学里学的就是这些？”
“课堂上学理论，课外学实践。”林枫回到座位上，“我看过过去十年每一支nba球队的财务报告，分析过所有重大交易的逻辑，研究过劳资协议，甚至仿真过选秀模型。爸，有些东西学校里不教，只能自己学。”
这话半真半假。戴维森学院确实不教这些，但2025年的林枫在体育营销行业干了十五年，这些东西早已融入血液。
林国栋又沉默了。这次他拿起报告，快速翻动着，目光在某些段落停留。
“这份报告……”他缓缓说，“不象是一个十九岁的孩子能写出来的。逻辑太严密，数据太翔实，视野太……超前。”
林枫的心跳加速了。这是最危险的时刻。
“我准备了三个月。”他选择了一个稳妥的回答，“从去年十二月开始，每天至少八个小时。我还请了一位纽约的体育产业顾问做指导，付费咨询。”
这倒是真的。林枫确实用零花钱联系了一位退休的nba管理层人员，进行了几次电话咨询。虽然对方提供的信息有限，但至少可以解释报告的专业性来源。
林国栋盯着儿子，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身体，看到灵魂深处那个来自2025年的灵魂。
漫长的对视。
终于，林国栋叹了口气，那声音里有着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疑惑，惊讶，担忧，还有一丝……骄傲？
“你知道这笔交易如果失败，意味着什么吗？”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我们可能会损失上亿美元。家族生意会受到重创。你妈妈不会原谅我，更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林枫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你知道如果你成功收购了球队，却搞砸了运营，火箭队会成为全联盟的笑话，我们会成为媒体口中的‘疯狂中国人’吗？”
“我知道。”
“你知道即使一切顺利，这也将是一条极其艰难的路吗？nba是白人主导的世界，球队老板、经理、教练，绝大多数都是美国人。一个十九岁的中国孩子要获得尊重，需要付出十倍的努力。”
“我知道。”
三个“我知道”，一个比一个坚定。
林国栋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另一半窗帘。下午的阳光汹涌而入，照亮了书房里的每一粒尘埃。
窗外，休斯顿的天空湛蓝如洗，几朵白云缓缓飘过。远处能看到丰田中心工地上的起重机，那座球馆要到2003年才能完工，但此刻已经初具雏形。
“我需要想一想。”林国栋背对着儿子说，“给我一个晚上。”
“好。”林枫也站起来，“但我希望您思考的不是风险，而是机会——一个可能让林家从实业家转型为全球体育产业玩家的机会，一个可能改变中美体育文化交流历史的机会，一个……”
他停住了，没有说完。
一个可能让姚明拥有完全不同职业生涯的机会，一个可能让中国篮球少走十年弯路的机会，一个可能创造无数人命运转折点的机会。
这些他不能说。
“出去吧。”林国栋依然望着窗外，“晚饭时见。”
林枫轻轻退出书房，关上门。
在门关上的最后一刻，他看见父亲的身影站在阳光中，挺拔，孤独，正在面临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之一。
回到自己房间，林枫倒在床上，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大脑像被抽空了，四肢沉重。刚才在书房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数据，每一个论点，都是精心计算过的。既要展现足够的说服力，又不能暴露太多未来信息；既要展现超越年龄的成熟，又要保留一点年轻人的激情。
这比写报告累多了。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未来的画面——
姚明穿着火箭队11号球衣，在丰田中心命中关键球；勒布朗·詹姆斯在更衣室里和姚明击掌；总冠军旗帜在球馆上空缓缓升起；中国孩子们穿着火箭队球衣在街头打球……
这些画面如此真实，仿佛触手可及。
但在这之前，他需要跨过父亲这一关。
而父亲此刻正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休斯顿的天空，思考着一个疯狂的计划。
计划的开端，是一份七十三页的报告。
计划的代价，可能是半生积蓄。
计划的回报，可能是一个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