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
昨日端午矿难,折腾到天黑才把人挖出来,结果还是少了七八个兄弟,再也见不着了。
憋了一肚子火的矿奴们,今早又被监工逼着干双份的活儿,这简直是火上浇油!在徐奇迹的带领下,七十个矿奴再也忍不住了,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刀棍齐下,喊杀震天,硬是把监工们杀了个干净,这座黑矿,转眼就换了主人。
造反成了!大伙儿砸开脚镣,冲到山下河谷里,把一身污泥臭汗洗刷干净,换上从库房里翻出来的新衣裳——都是监工们备下的成套布衣,库房里堆得满满的,连奴隶穿的粗布衣服都存着几百套新的呢。
这些事儿,都是大家伙儿自发干的,没人指挥。此刻所有人心里头等的大事就一件:敞开肚皮,狠狠吃一顿!在监工们改善伙食的牲口棚里,嘿,还发现七八头肥羊呢!立刻拖出两只最肥的宰了,灶火点起来,大锅架起来。
所有人默契十足地忙活开。眼巴巴等着三大锅香喷喷的羊肉焖饭熟的工夫,也没闲着,手脚麻利地把刚经历过厮杀的惨烈现场清理、归置,桌椅板凳摆好,愣是把这血腥之地改成了能聚餐的场子。
这顿饭,吃得那叫一个痛快!油光满面,满嘴流油,打着饱嗝,欢声笑语就没停过,从早上一直吃到了日头当空的正午。
吃饱喝足,有人心思就活络了。那阴图卓觉得自己拳头最硬,想趁机出头当老大。他跳出来挑战,没想到被那个一直闷声不响、长得象铁塔似的“憨金刚”三两下就揍趴下了,在所有人面前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大跟头,丢尽了脸面。
场子里闹哄哄的声音还没完全平息下来,徐奇迹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大步走到场地中央,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一张张还带着油汗的脸,声音洪亮得压过了所有嘈杂:
“诸位兄弟!咱们今天豁出命来造反,为的是什么?就为继续过这没头苍蝇、吃了上顿没下顿、任人宰割的日子吗?”
人群安静下来,目光都聚在他身上。
“蛇无头不行!既然老天爷让咱们活下来,占了这块地方,就得有个领头的,把日子过下去,过得象个人样!”徐奇迹胸膛一挺,斩钉截铁地喝道,“我徐奇迹,徐开物!今天就把话撂这儿,我要当这个领头羊!诸位兄弟——”
他环视全场,一字一顿地问道:
“有谁不服?”
午后骄阳似火,晒得人脑袋发沉。大多数矿工大字不识,此刻既没本事出头,更不想自取其辱,都眼巴巴等着那几个明白人说话。
这时,韦文采从人群里踱步出来。他特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灰白长衫,双手背在身后,虽然面黄肌瘦——这是黑煤窑里长期吃不饱的痕迹——但腰杆挺得笔直,自有一股读书人的气度。这个二十五岁的嘉善青年走到场中,目光投向徐奇迹,声音清淅但不失躬敬:
“徐爷,您的表字‘开物’,确实风雅!可字再妙,能填得饱兄弟们这咕咕叫的肚皮吗?”他顿了顿,环视周围一张张饥饿疲惫的脸,“杀监工,痛快是痛快了,可痛快之后呢?往后咱们这百十口子人,该怎么活?徐爷,您得给兄弟们一个准话啊!”
他这话问到了大家心坎上,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徐奇迹抬手稳稳压下骚动,目光却象刀子一样,猛地刺向人群角落:“韦兄弟问得好!稍安勿躁。”他食指倏地指向躲在老周头身后的一个清瘦青年,“老周头!你本姓沉!这个沉冰——是你亲儿子,对也不对?”
被点破身份的老周头浑身剧震,他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背脊,声音带着激动和沧桑:“徐爷…徐爷法眼如炬!老朽…老朽正是沉墨卿!嘉靖二十三年绍兴府的秀才!”他一把拉过身后畏缩的青年,老泪几乎要涌出,“为了找这个不孝子,老夫身陷这魔窟整整半年,拼了这把老骨头,就为保他一线生机啊!”
沉墨卿、韦文采,再加之这个刚被点出来的沉冰,三个人往场中这么一站,在周围这群大多目不识丁、如坠云里雾里的矿工们眼中,那就是黑夜里的月亮和星星了!读书人嘛,讲道理,明事理!
那年轻些的沉冰,不过十八岁年纪,脖颈上一条狰狞的鞭痕清淅可见。他怯生生地朝徐奇迹抱了抱拳,声音又细又抖:“学生…学生服徐爷!真心实意服徐爷为尊!徐爷您做头领,学生心服口服!”他仰起苍白的小脸,眼中却充满忧虑,“可是…可是徐爷,咱们这近百号兄弟,出路究竟在哪儿啊?”
沉冰这最后一句,问出了所有人心底最深的恐惧和迷茫。上百双眼睛,带着期望、焦虑、恐惧,全都死死钉在徐奇迹身上。
徐奇迹深吸一口气,猛地纵身一跃,稳稳站上了场中央那张破旧的八仙桌!桌板被他沉重的身躯压得吱呀作响,他巍峨的身影顿时笼罩了整个场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好!”徐奇迹的声音如同洪钟,在场地上空炸响,“既然大家推我徐开物做了这个首领!”他环视全场,目光坚定,“那我徐开物,就一定要给兄弟们找到一条活路!”
他稍稍停顿,让这承诺的重量沉入每个人的心底,然后清淅地吐出八个字:
“我等出路,无非是——”
“聚,是散,两条路!”
说完这话,徐奇迹稳稳站在八仙桌上,目光炯炯地扫视着下方一张张或茫然、或期盼、或紧张的脸,沉静地等待着众人的反应。
场中寂静了片刻,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年轻的沉冰仰着头,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忧虑打破了沉默:“散开?那咱们就是案板上的鱼肉,等着官兵来砍头!聚在一起?可强敌环伺,咱们…咱们不就成了瓮中之鳖吗?”
“那…那咋办才好咧?”人群里一个红头发的汉子忍不住插嘴,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惶惑。
上百双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紧紧盯在八仙桌上的徐奇迹身上。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不安的脸,声音斩钉截铁:“散开?哼,那纯粹是找死!”
他伸手指向矿场之外的山峦,仿佛能穿透空间看到那些潜在的敌人:“兄弟们,睁大眼睛瞧瞧这世道!左近村镇那些乡绅地主,哪个不是眼珠子发绿,盯着咱们这块淌着油的肥肉?恨不能一口吞下去!其他矿山的老板,更是磨快了刀,就等着咱们倒楣上来踩一脚!你们想想,咱们刚逃出狼窝,难道又要自个儿跳进虎口?”
徐奇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峻:“还有苏州城里那个姓于的老板!还有他背后那些手眼通天的靠山!他们会善罢甘休吗?外面到底布下了多少天罗地网,咱们两眼一抹黑!可有一点我敢打包票——必然是‘四面皆敌,步步杀机!’错不了!”
他顿了顿,让这沉重的现实狠狠砸进每个人的心里:“要是散了伙,兄弟们就成了孤魂野鬼,在这荒山野岭,不出三天,都得变成无人收殓的白骨!就凭咱们单个儿,拿什么去挡那些看不见的明枪暗箭?”
“所以!”徐奇迹猛地攥紧拳头,如同握住了一颗跳动的心脏,声音如同洪钟炸响,“咱们只能聚在一处——把百十号人拧成一股绳,攥成一个铁拳头!只有这样,才有一线活命的指望!”
沉冰听得心头发颤,失声问道:“聚…聚在一处?徐爷您是说…”
“对!”徐奇迹的回答如同斧凿石刻,不容置疑,“单丝不成线,独木难支!只有咱们所有人,同心同德,结成一个生死与共的整体!才能在这虎豹豺狼的包围圈里,撕开一条血路,找到活命的门!”
他环视全场,每一个字都象重锤敲在众人心上:“散,是死路!是任人宰割的牛羊!聚,才是生门!是劈开荆棘、砸碎牢笼的利斧!百人同心,其力可撼山岳!谁想啃下咱们这块硬骨头?”他眼中爆出慑人的寒光,“就得先准备好崩掉他满口的牙!”
徐奇迹深吸一口气,胸膛挺起,声震四野:“所以我说,我要做这个领头羊!现在,我最后再问一遍——”
“哪个兄弟——不服?!”
话音未落,老秀才沉墨卿猛地向前抢出三步,宽大的袖袍被风鼓起,他朝着徐奇迹深深一揖到底,声音激动得发颤:“聚则存,散则亡!徐爷您法眼烛照幽微,洞穿这生死迷障,真乃暗室明灯,指引生途啊!”说罢,他一把拽过身旁还有些发懵的儿子沉冰,厉声道:“孽障!还不快谢徐爷指点迷津?!”
沉冰被父亲一拽,如梦方醒,对着徐奇迹重重一个长揖,几乎触地:“学生愚钝…愚钝啊!愿…愿效犬马之劳,追随徐爷鞍前马后!”
周围的矿工们无意识地搓着满是老茧的手掌,喉头滚动,吞咽着唾沫。他们看着场中这一幕,看着三位他们心目中顶顶有学问的“先生”都如此信服徐奇迹,只觉得心潮澎湃,看得如痴如醉。读书人老爷的脑子就是转得快!而这位徐爷的回答,似乎比三位先生想的还要透彻明白,道理讲得更在点子上!再加之他那力压阴图卓,憨金刚大人的赫赫武勇…
环顾四周,再无一人出声质疑。一股无声的浪潮在人群中涌动,最终汇聚成两个字,刻在了每个人的眼底和心头:
皆服!
红毛鬼林里奥,突然捶胸暴喝:“奉徐首领号令!”红发如燃烧的火焰在正午阳光下跳动,他率先扑跪在地,额头顿地。
倭人佐藤、高丽金朴顺紧随其后,三人前额紧贴地面,生硬的官话在矿场上空炸响“我等愿奉徐奇迹首领号令!”
“我等愿奉徐奇迹首领号令!”
“我等愿奉徐奇迹首领号令!”
三声呼号,七十馀条汉子反映有先有后,陆陆续续的跪满一地,没有一个人还站着的。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
“我等愿奉徐奇迹首领号令!”
……
徐奇迹屹立八仙桌上,青布衫袖口迎风翻卷。右臂陡举:
“同心!”
七十馀人声浪轰然应和,“同心!”“同心!”“同心!”
徐奇迹声如洪钟:“同德!”
七十馀人声浪轰然应和,“同德!”“同德!”“同德!”更加整齐。
“共同进退!”徐奇迹喊。
“共同进退!”“共同进退!”“共同进退!”口号越来越整齐,汇聚成一声,众人一边喊一边跪拜!
声音响亮,经久不衰回荡不息。
……
接着这个仪式,徐奇迹再发表一通演说。与文化人说话不同,这一回尽量说的浅显直白一些。
他站在高处,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诸位兄弟,俗话说‘蛇无头不行’,既然大伙儿都推举我当这个头儿,那我徐奇迹就不能姑负大家的信任,得拿出个样子来!咱们这山上,连上俘虏一起,都快一百号人了,吃喝拉撒、人吃马嚼,外面还有各种危险,生存压力大得很哪!”
他顿了顿,环顾人群,继续道:“现在这局面乱糟糟的,肯定不行,咱们必须好好理一理。不过,兄弟们也别急——首先,大家身子骨都亏得厉害,得先休养几天;其次,我对各位的本事还不太熟悉,得再观察观察。咱们都得互相了解了解,增进点感情。”
“所以啊,咱们今天先简单分一分活儿。”徐奇迹提高嗓门,招呼道,“兄弟们,都瞧着我!我这就说说我暂时的思路。我的想法是,咱们眼下主要面对两大问题:头一个,就是安全问题;第二个,就是生活问题。”
他目光炯炯,指着人群:“那么,我要在咱七十多号兄弟里,挑出一批身强力壮的、敢打敢拼的、身手麻利的。举个例,像阴图卓兄弟这样的——”
阴图卓一听,立马在人群里点头应和起来,东张西望地物色起那些膀大腰圆的弟兄。“等会儿散会后,我亲自来选人,大约二十来个就够了。这批兄弟就专门负责安全保卫,咱们就叫它‘保安队’!”
徐奇迹一拍胸脯,豪迈地说:“这保安队呢,由我亲自带队!咱们要收拾好兵器、训练队列、安排巡逻,把山头守得跟铁桶似的。”讲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一下,人群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有人高喊:“好!保安队成立万岁!”徐奇迹站在八仙桌上,看着大家伙儿都面露喜色,心里踏实多了,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个个心里有了底。
徐奇迹站在高处,扫视着众人,声音洪亮地继续说道:“那么剩下这五十来号兄弟,我琢磨着,就组成‘后勤队’!这后勤队呢,专管咱们大伙儿的生活大事,吃喝拉撒、缝缝补补、盖房修屋,都归他们。”
他顿了顿,指着人群:“我提议,沉墨卿先生领头,做后勤总管。再分出两组人:一组要手脚麻利、脑子活泛的,韦文采兄弟你打头;另一组嘛,身子骨稍弱些、或是有伤在身的兄弟,编在一起,提议沉冰兄弟来带。沉先生,”他看向沉墨卿,“后勤这一大摊子,就由你总揽全局!散了会,立刻操办起来。”
沉墨卿沉稳地点点头:“徐头领放心,包在我身上。”韦文采、沉冰也点了点头。
徐奇迹接着说:“我要求,后勤队头一件要紧事——两天之内,给咱盖起三间能遮风挡雨的木板房!要让兄弟们都能睡上通铺大炕,还得有铺盖卷儿!”
“是!”三人齐声领命。人群中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好!”“后勤队也成喽!”“有房住喽!”人群开始兴奋地骚动起来,互相拍打着肩膀,有人开始比划着名盖房子的样子,现场一片热闹。
徐奇迹见状,用力拍了拍手,抬高嗓门压住喧哗:“众位兄弟,静一静!我还有三点补充,大伙儿听真了!”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
“第一点,”徐奇迹竖起一根手指,“我和保安队的二十个兄弟,就扎在栅栏外头原先管事住的那几间房。你们后勤队五十多号人,就住在这矿场栅栏里头。”
“好!明白!”众人齐声喊道,觉得这样安排挺合理。
“第二点,”他竖起第二根手指,“有伤有病的兄弟,后勤队要格外照看好!特别是沉冰兄弟那组,多费心。”
“好!应当的!”人群纷纷附和,特别是那些有伤的,心里暖烘烘的。
“第三点,”徐奇迹竖起第三根手指,语气转冷,“那十个俘虏,给我拿铁链子拴牢靠了!安排关押我们原先的窝棚,让他们干活改造!脚镣都给我戴上。原来那些个伙夫,还有于家那俩兄弟,干活归干活,干完就锁回窝棚里去,看紧了,还有用!”
“好!拴起来!”众人想起俘虏,也纷纷响应,声音里带着赞同和警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