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奇迹站在八仙桌上，大手一挥：“我的话完了，现在开始挑保安队！”他纵身跃下，几步蹿到那棵大香樟树下，冲着沉墨清一扬下巴：“沉先生，在这儿给我搭个台子！往后训话就在这台上！”转头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吼道：“觉着自己够硬、够狠的，滚过来报名！老子只要二十个顶拔尖的！”
人群嗡地一下涌过来三四十条精壮汉子。徐奇迹背着手，鹰隼似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脸，手指点得飞快：“阴图卓！林里奥！佐藤次郎！南波望！金朴顺！李明桂！孟四！郭十三！居大海……”被点到的汉子胸膛一挺，咧嘴出列，脸上放光。他又连指了几个叫不上名字的壮实后生，“你，你，还有你！”数了数人头，正好二十四个，猛一收手：“齐活！沉先生，剩下的归你安置！”说罢领着这二十四条汉子，大步流星穿过栅栏门。
栅栏外松树林底下，好大一片空地。徐奇迹一脚踹开脚边的碎石块子，叉腰站定：“给老子排成三排！腰杆子都他娘的挺直喽！当柱子杵着！”人群一阵骚动，歪歪扭扭，挤作一团。徐奇迹骂骂咧咧地走过去，一把将阴图卓从人堆里扯出来，又拎着郭十三的后脖领子把他拽到该站的位置。“你！往左点！你！缩什么脖子？站直喽！”他象个摆弄木桩的匠人，挨个推搡、调整，好半天才把二十四个人勉强扯成三条歪歪扭扭的线，还有人好奇地东张西望，脚下乱挪。
“看好了！”徐奇迹一把扯过铁塔似的阴图卓当样板，蒲扇大的巴掌啪啪拍在他绷得死紧的大腿外侧，“这叫立正！脚跟并拢！脚尖分开，就这么宽！”他用手比划了个六十度的角，“给老子像钉子一样钉进地里去！动一下试试？”他绕着圈子，挨个检查，掰脚腕、拍膝盖、顶后腰，嘴里不停：“绷紧！全身绷紧！跟拉满的弓似的！以后天天练，先给老子站够一炅香！谁晃悠谁加练！”
“徐！开物先生！”红毛林里奥龇牙咧嘴地叫唤起来，“腿！腿要抽筋了！”人群里爆出一阵哄笑。徐奇迹眼一瞪：“抽筋也给我绷着！忍着！下一个，稍息！”他左脚唰地往斜前方跨出小半步，“瞧见没？就半步！松松垮垮的像啥样？孟四！你螃蟹横爬呢？步子收回去！重来！”
练到转向，更是乱成了一锅粥。“向左——转！”口令一下，郭十三晕头转向，愣是拧着身子往右转，砰地一声撞进旁边佐藤次郎怀里。倭人“哎哟”一声惨叫，被撞得一个趔趄跌进旁边的煤渣堆，手里攥着的竹枪也掉了。徐奇迹一个箭步冲过去，拎小鸡似的把他提溜起来，指着那七八个转错方向的汉子，吼道：“左右不分？吃饭的手是右手！转错的全给老子滚出来！站太阳底下醒醒脑子！”
“向后转——更简单！”徐奇迹突然炸雷似的一声吼，惊得树梢麻雀扑棱棱乱飞。众人慌忙转身，高丽人南波望那条油亮的大辫子“啪”地一下甩在李明桂脸上。李明桂捂着眼睛“嗷”一嗓子跳起来：“哎哟我的眼！”徐奇迹抄起地上一根树枝，狠狠抽在旁边的树干上，啪的一声脆响：“再错一次，今晚的肉汤没你份！闻都别想闻！”
日头毒辣辣地晒着，汗珠子顺着古铜色的脊梁往下淌，把破破烂烂的短褂子浸得透湿，紧紧贴在皮肉上。眼瞅着一个个晒得蔫头耷脑，喘气都带着灼热，徐奇迹才一摆手：“停！”他看着眼前这群汗流浃背、胸膛起伏的汉子，声音沉得象块铁：“队列就是规矩！练队列就是练你们骨头缝里的纪律！军令如山，懂不懂？明儿个鸡叫头遍，全给老子滚回这儿接着练！练到骨头记住了为止！”二十四条汉子喘着粗气，捶着胸膛嘶吼着应诺：“是！”
还行，是那么回事。今天先这这样，熟悉一下。
沉家父子和韦文才这帮人真行，半天功夫就把五六十号人安排得妥妥当当。场地清得干干净净，散落的煤块都堆得整整齐齐，窝棚拆了大半，木头木板码放得规规矩矩，只留点地方关那十个俘虏。大伙儿在沉墨卿的指挥下，各干各的活儿，没一个闲着的。
晚饭时，杀了一只羊，面条管够，配上羊肉浇头和野菜。汉子们端着大海碗，蹲在墙根或树荫下吸溜吸溜地吃着，满头大汗。一碗不够又来一碗，个个吃得香喷喷的。
徐奇迹和沉墨卿俩人有椅子坐，在办公室搬来的八仙桌上吃饭，位置空着，可其他汉子都没敢凑过来，只他俩边吃边聊。
徐奇迹往嘴里剥了一瓣蒜，这可是特供，笑着说：“沉先生，你看看，兄弟们中间大有人才啊！这活儿干得真不赖。”
沉墨卿放下碗，擦了擦汗，谦虚道：“哪里哪里，都是大伙儿出力。”
徐奇迹摆摆手：“先生客气了，别总叫我首领，唤我表字开物就好。咱们这摊子事，光靠我一人可撑不住，还得仰仗先生同心协力，一起打拼。”他顿了顿，好奇地问：“请教先生，您可有表字？”
沉墨卿连忙欠身：“啊，不敢当不敢当，学生表字怀砚。”
徐奇迹一听，呵呵笑道：“怀砚先生，开物这厢有礼了！咱俩就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了。”
沉墨卿点头应道：“开物首领，那我就忌越了，往后多指教。”两人相视一笑，又埋头吃起面条，桌上就一碟豆酱拌着，气氛轻松又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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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墨卿擦了擦嘴，放下碗筷，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清了清嗓子说：“开物首领，我初步清点过了，咱们手头的资源都登记在这儿。优质无烟煤有八百担左右，堆得小山似的；干燥木料挺多，矿坑加固剩的加之附近山里的，足够用一阵子；铁料嘛，包括那些截下来的铁链子，拢一拢估摸着两千来斤。银子铜钱倒不多，兄弟们身上搜罗上来的，白银一百五十多两，其他零碎折算下来五十来两白银。”他顿了顿，翻开本子补充道，“哦，粮食算个惊喜——按今晚这顿标准，一天三顿能吃好几天呢。”
徐奇迹正嚼着面条，一听就乐了，眼睛亮起来：“怀砚先生，这真是意外之喜！兄弟们跟着咱不容易，伙食可不能含糊。我主张一日三餐，顿顿带荤腥，米面管够，让大家吃饱吃好。”他拍拍桌子，语气坚决。
沉墨卿皱起眉头，摇头叹气：“开物啊，这样太奢侈了，不能敞开吃。我建议改成每天两顿，早上弄点清粥小菜，省着点。羊就剩五只了，后头哪能天天杀？等秩序稳了，伙食得管控一下，不然库房米面只够二十天。”他边说边比划着名，一脸担忧。
徐奇迹哈哈大笑，挥手打断他：“怀砚先生，此言差矣！兄弟们刚从苦海脱身，奉咱为首领，咱得对得起他们。一顿荤腥算什么？我琢磨着，附近山坡上有人放羊，买羊去！三到五两就能买一只，先弄二十只回来，隔天杀一只打牙祭，花个六十两银子就成。”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再买一百只下蛋母鸡养起来，十两银子足够添上。米面不够？派兄弟去长兴县城采购，明天早饭时开晨会，把采买安排妥了。”他坐直身子，语气轻松，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两人对视一眼，沉墨卿无奈点头，又低头扒拉碗里的面条。
……
天启七年五月七日，天刚蒙蒙亮。
除了几个和面烧水做饭的，其他人全在空地上站成整齐队列——幸好昨天下午练过，有阴图卓、林里奥他们帮忙，七八十号人只花一炷香功夫就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香樟树下搭起个木头台子，徐奇迹站在上头，沉墨卿立在下头一角，两人都面朝众人。
徐奇迹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喊：“弟兄们，早上好！昨儿晚上我和怀砚先生商量定了，从今往后，咱就按一日三餐开伙，顿顿吃干的，带荤腥！隔天杀一只羊，保证大伙肚子里有油水。”
底下有人小声嘀咕起来：“羊不够吃咋办？”徐奇迹立刻摆手：“这有啥难的？附近村里有的是羊，先买他二十只养着，再弄一百只下蛋老母鸡养起来，鸡蛋也管够！”
沉墨卿带头鼓掌，扯开嗓子喊：“好！开物首领想得周到！”众人跟着欢呼雀跃，队形差点乱套，徐奇迹赶紧吆喝：“阴图、卓林、林里奥，维持秩序！可以喊，但队形不能散！”
徐奇迹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弟兄们！昨儿夜里，我跟怀砚先生商量了半宿。眼下的情形，大伙儿都明白：咱们砸了锁链，宰了狗腿子，占了这矿场，官府和那苏州的黑手，迟早要来寻仇！七十多号人，象一盘散沙，怎么扛？”
他顿了顿，让这话沉进每个人的心里。底下嗡嗡的议论声小了下去，一双双眼睛都望着他。
“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没了！”徐奇迹猛地一挥手臂，“想活命，想有奔头，咱就得拧成一股绳！就得有个名号，有个规矩！就得——立个会！”
这话像火星子掉进了干草堆。人群里立刻炸开了锅，有人兴奋地点头，有人激动地搓手，也有人脸上还带着点茫然。
沉墨卿此时上前一步，对着徐奇遇拱手道：“会首明鉴。古语云：‘孤举者难起，众行者易趋。’昔日我等为矿奴，形同猪狗，盖因势单力薄，任人宰割。今幸得脱樊笼，若不结社以聚势，同心以共济，则官兵若至，强梁复来，我等恐重蹈昔日复辙，复为砧上鱼肉矣！成立一会，实乃固本培元、图存自保之亟需！”
徐奇迹重重点头：“怀砚先生此言，正是根本！聚众成势，就是咱的活路！”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众人，“既然要立会，就得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叫啥好？昨儿我跟先生也琢磨了几个。”
他环视众人：“‘复仇会’？太窄！咱们不只为报仇，更得活下去，活出人样！‘同心会’？不错，但不够劲儿！咱们是刀头舔过血、矿坑里爬出来的，骨子里得有股子狠劲儿！”
他猛地提高了声调，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琢磨着，就叫——‘铁血兄弟会’！”
“‘铁血’二字何解？”
徐奇迹的声音如同擂鼓，“‘铁’，是咱在矿洞里磨出来的硬骨头！是咱手里要攥紧的刀枪！‘血’，是咱流的汗、流的泪，更是咱兄弟间歃血为盟、生死与共的情分！‘兄弟会’——咱们不是老爷，不是主仆，是共过患难、要把后背交给彼此的兄弟！”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动容的脸，朗声宣告，声震林木：
“这名字的意思就是——‘自当聚众成势’！从今往后，咱们铁血兄弟会的人，要铭记在皮鞭下煎熬的矿洞岁月，更要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共赴新生！”
“铁血同心，共济新生！”沉墨卿第一个嘶声喊了出来，激动得胡须微颤。
“铁血同心，共济新生！”阴图卓、卓林等被点名的汉子跟着怒吼。
“铁血同心，共济新生！”声浪如同海啸，一浪高过一浪，在矿场上空回荡。这不再是散乱的呼喊，而是一种信念的凝聚。
红毛林里奥早已激动得热泪盈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他那怪异却饱含激情的腔调高喊：“哦！伟大的徐会首！仁慈的缔造者！铁血兄弟会！这就是照耀我们蒙昧灵魂的太阳！林里奥，您最卑微的仆人，忠诚将如这誓言般炽热！铁血同心，共济新生——太对了！”
他这一跪，又引得不少人下意识要跟着屈膝。徐奇迹立刻虎目圆睁，喝道：“起来！都给我站直喽！林里奥，你这洋鬼子膝盖软的老毛病又犯了？记住！在铁血兄弟会，只有站着的兄弟，没有跪着的奴才！”
徐奇迹道：“前路艰险，但有众兄弟携手同心，铁血为誓，定能开辟出一条活路！这铁血兄弟会，从今日起，就是你我的家！”他猛地一挥手，“同意的，举手！”
森林般的手臂齐刷刷举起，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归属感。
徐奇迹重重颔首：“好！天启七年五月初七，铁血兄弟会——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