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有个本该在巡夜的捕快,躲在酒楼暗处偷闲……恰巧窥见了那一幕。他将所见所闻,录入了《夜巡簿》。起初我还不知道有这捕快的存在,等我发现时,这份《夜巡簿》已经依例当夜交与典史房,编号归档,锁入架阁库。簿册相连之处,皆须朱钤骑缝,以防抽换。”
翁介夫的声音透出一股洋洋得意:“但架阁库里堆着的《夜巡簿》,卷卷叠叠,比人还高。年复一年,虫蛀的、潮烂的、字迹模糊的,不知凡几——少了一本,或是某一页糊裱的浆糊新了些,谁会留意?”
“至于那些经手过此簿的捕快和小吏……全都死于意外了吧?”徐妙雪心中一阵恶寒
“聪明。”
“那这页《夜巡簿》,又怎么会落在我徐家手里?”
“说来也巧,你爹曾为我打造过几件家具,着实精巧,为表谢意,我给你家留下过名帖,若有事便可来寻我……没想到几年后,也就是泣帆之变过后的几日,你兄长突然拿着名帖来了。”
翁介夫至今还记得那个少年站在他府外的模样,苍白、焦虑、走投无路的模样几乎是毫无破绽。
他说家中欠下巨债,父亲投海自尽,实在没办法了,欲向翁大人借贷钱银度过难关。
若不是之后翁介夫发现就在这个少年的掩饰下,海婴潜入他府中偷走了那页还来不及焚毁的《夜巡簿》,他都要信了那少年的演技了。
原来徐家人会演戏是一脉相承的。
待到书房中那最重要的罪证消失的时候,翁介夫几乎要掘地三尺将府宅挖个底朝天,才突然反应过来那个少年来得蹊跷。
他顺藤摸瓜,发现徐家竟藏着海婴,而海婴不知道何时已经查到了他的头上。
翁介夫自然不能容忍有人手里拿着他的把柄,于是当夜将徐家灭门。
“那晚海婴不在,我确定东西就在徐家,这才动手……可整个家都翻得稀巴烂,那页《夜巡簿》却怎么都找不到,”翁介夫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至今都对当年的失误感到惋惜,“你兄长的嘴可硬啊,血都放干了,也不肯承认自己认识海婴——可海婴自那夜之后甚至都没有回来,多薄情的一个女人啊,害死了你全家,却丝毫都不愧疚。”
徐妙雪浑身猛地一颤,身子却被铁链当啷一声死死绞紧。她向前挣去,可锁链绷直了又将她狠狠拽回,只剩肩骨与刑架撞击的闷响。
她没有哭喊,也没有咒骂。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喉咙深处,烧成了一片死寂的火海。她盯着翁介夫,眼框睁得极大,血丝蛛网般爬满眼白,瞳孔却缩得针尖一般小,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有一片黑沉沉的的恨。
翁介夫退后一步,欣赏地看着徐妙雪这番模样:“你娘当年也是这般的神情看着我呢,脖子上青筋暴起——都不用费力找血管了,刀刃一抹过去,人就没了……只是没想到,一个蝼蚁一般渺小的匠人之家,竟困扰了本官这么多年。”
铁链子还在因徐妙雪难以自控的颤斗而细碎作响。
“好在,今日终于是个了结了。”
“……待你拿到那页《夜巡簿》,给我个痛快的死法。”徐妙雪头颅低垂,声音嘶哑得如同淤积的死水,只馀一片万念俱灰的馀烬。
翁介夫稍稍凑过去才听清她说什么,得意地笑道:“好说。”
“好,”她喉间滚出极轻的一声,仿佛气若游丝,“那我就告诉你——”
待翁介夫耳畔贴近,她猝然抬眼,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和凶狠,恨不得用自己身上最后一块坚硬的地方,狠狠咬下翁介夫一块肉。
可翁介夫的动作比她更快,似早有准备,反手就将一团破布塞进了她的嘴里。
翁介夫退后几步,咧嘴露出戏弄人的大笑:“我还道你这女骗子低声下气地引我说了这许多,是藏着什么了不得的后招,我好奇陪你演了这许久——你就这?”
翁介夫如此慷慨地吐露真相,原来只是在居高临下地嘲讽她的挣扎。
徐妙雪也不装了,她徒劳却用力地奋力向前扑去,挣得铁锁咣当作响,被堵住的嘴里只剩小兽一般的呜咽声。她知道这没有用,但她还是要在这个世界上发出声音。
她已他人的俎上鱼肉,哪有什么后手。
她不是不相信如今的裴叔夜会拿一切来换她,可他们手里根本没有所谓的证据。
本就是空的、诈翁介夫动手的幌子而已,他拿什么做交易?
棋差一招,她认了,她徐妙雪来时就是烂命一条,她从来都不惧死。
她只是想……最差最差,也要死个明白。
冤有头,债有主。她做鬼也要清清楚楚记得仇人的脸,记得他是如何一步一步,碾碎了她全家性命。生前无奈,死后她便在地狱里等。千年万年,总要等到他魂归此处。到那时,她要将他施与的暴力,千百倍一一还尽。
翁介夫撞上了这女人的眼,差点被骇了一瞬。
他见过许多将死之人的眼神,恨是他最常见的情感,他甚至享受这种人恨我入骨却奈何不了我半分的高位感,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极致的敬畏呢?可他却从未在任何人脸上见过像徐妙雪这般坚决和无畏的。
他不喜欢这样的眼神。
她怎么能不敬畏他呢?
翁介夫忽然倦了,失了再作弄她的兴致。他抬手一招,门外候着的行刑手便躬身而入。
“下手仔细些,”他语气平淡,如同吩咐一桩寻常差事,“要做得……干净漂亮。”
这话轻飘飘的,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负手踱出刑室,沿着幽长的甬道不疾不徐地离去。身后传来沾水的皮鞭撕裂空气的尖啸——一声,又一声。可始终没有惨叫,没有哀嚎,只有鞭梢落在血肉上的沉闷回响,在石壁间空空荡荡地撞着。
……
“承炬,你可知从人身上剥下一张完整的皮,有多难?”
清露居里,湿重的空气沉沉压着窗外的竹影。
翁介夫像展示什么稀世珍玩一般,从一只雕纹繁复的木匣中,取出一幅裱好的“画”。画纸不过两个手掌大小,正中却贴着一片异样的皮质,薄如蝉翼,泛着淡淡的、已干涸的血色纹路。
“得先用热胶混着麻布条,将人周身细细缠裹。待胶干透,再一寸寸将布条撕下……那些手糙的,稍不慎便会扯破皮子。”他语气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切磋技艺般的耐心,目光含笑望向裴叔夜,如一位慈蔼的兄长,“这一块,是好不容易才得的完整货色。今日,便赠予承炬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