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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潮断途穷(1 / 1)

此时已近破晓。

被倭寇纵火烧过的望海楼勉强救下一半。一侧楼体已烧成焦黑的空壳,残木间仍闪铄着零星复燃的火光,另一侧楼梯侥幸留存,破损的纱帐在晨风里无力飘荡,像垂死的幡。

“大人……您慢些,当心伤口。”

两旁的士兵战战兢兢地想搀扶裴叔夜,而他却恍若未闻。他半躬着身,举着火把一寸寸照亮地面。

没有徐妙雪的下落,他便执意要来这废墟里再寻一遍。

“你们确定,那火鸣镝是从这个方向升起的?”

“卑职亲眼所见,信号确是从此处发出。”

忽然,裴叔夜身形一顿。

他甚至顾不上崩裂的伤口,猛地扑跪下去,拨开丛生的芦草——泥土间,静静躺着一粒小小的珍珠。

他记得真切。今日徐妙雪穿了一双珍珠缀成祥云纹的鞋,每粒珠子都细巧匀净,密密缀在缎面上。

裴叔夜的心往下沉了沉。她眼睛比谁都尖,从不会容许自己遗落任何一件值钱东西。这个守财奴,丢颗珠子怕比割肉还疼。

是出了什么事,才让她连这些都顾不上了?

“大人,这边有脚印!”

只见茂密的芦草丛中,印着凌乱的步履痕迹。其间还有两道浅浅的拖痕——象是人昏厥后被拖行时,鞋尖在泥地上划出的长线。

草根处,又躺着几粒散落的珍珠。

裴叔夜心里那个最坏的猜测被证实了。

当徐妙雪放出火鸣镝的那一刻,她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是倭寇掳走了她——不,倭寇要她无用,真正要拿她的,另有其人。

裴叔夜以为让她离开自己身边就是安全的,却忽略了她也是翁介夫棋盘上必须要剔除的一颗棋子。

或许翁介夫早就察觉到那个戏班子的古怪之处,但他没有声张,没有揭发,而是等待着他们在弄潮宴的这一天自投罗网。

他在人多眼杂的府城里不好动手,人人都会为了宝船契投入的本金而护着徐妙雪,但在这守备森严的如意港内,闲杂人等都进不来,徐妙雪又是主动屏蔽了身份……她一旦落单,便孤立无援。

翁介夫的这场计谋何其恶毒,裴叔夜、陈三复旧部、徐妙雪,总有一个会落入他的网中。也是啊,那种恶毒的白眼狼,怎么会允许自己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

过河拆桥还不够,他要在过河之前,就把身边的人都清理干净,以防留下任何影响他平步青云的隐患。

更何况裴叔夜也绝非善类,四明公一倒台,难道翁介夫和他还能维持惺惺相惜的假象吗?他不先动手,裴叔夜就会动手。

翁介夫能出手的机会少之又少,他一旦出手,就要一击必中。

最高明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翁介夫是裴叔夜遇到的最可怕的对手。

他会将自己的软肋主动示人,佯作受制,而后在对方松懈的刹那,反口咬断喉管。

也许正是他如此行事作风,才能蒙骗最精明不过的四明公这么多年。

裴叔夜仰起头。破晓的天光下,大海浩瀚如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正无声吞噬着所有残存的希望。

她会在哪里?

……

水是墨黑色的。

浸到胸口的水粘稠而冰冷,象是无数双死人的手贴着皮肤蠕动。盐粒和污浊的咸腥气从每一个毛孔往里钻,渗进骨头缝里,结成细密的、针刺般的疼。水面浮着一层油污似的幽光,映着石壁上唯一那盏风灯——灯焰只有豆大,在潮湿的风里抖着,把锈蚀的铁栅栏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长满滑腻苔藓的石壁上,像某种蛰伏的活物在缓缓爬行。

徐妙雪觉得双腿很痛。

是被刀砍斧劈的锋利之后馀下的漫长钝痛,泡在海水里,有被腌渍着的灼烧感。她下意识想蜷一蜷腿,哪怕只是轻轻动一下——

小腿没有反应。

不是麻木,不是沉重,是空。仿佛从膝盖往下,那截肢体已经不属于她。意念传达下去,却象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她低下头,浑浊的水面下,自己的双脚依稀还在,轮廓模糊地随着水波晃动。可她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只有那无休无止的、从虚无深处烧上来的灼痛。

水牢深处传来断续的滴水声。嗒。嗒。每一声都敲在耳膜上,和心跳渐渐混在一起。她盯着栅栏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故事——被斩了尾的人鱼,是不是也这样,在深海底下,看着自己消失的下半身,再也游不回水面。

疼痛让她变得混沌,一时竟想不起来今夕何夕,原来人在极度的疼痛下是真的会模糊记忆的,也许她当年就是因为遇到了无法承受之痛,才选择了遗忘。

不过她只是恍惚了一瞬,很快便想起来自己她为什么会在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如意港上,脑后那记闷棍,颠簸中的黑暗,还有被扯下头罩时,翁介夫那张令她咬牙切齿的脸。

只一瞬间她,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倭寇是翁介夫招来的,“劫掠”是他给倭寇的好处,而他的目的,是要在如意港宴会上瓮中捉鳖,能一网打尽最好,再不济,抓到一个便是一个。

她幸运了那么多回,这一次,终于轮到她了。

翁介夫打量着她几乎快喷出怒火的眼,了然一笑:“怎么不演了?裴六奶奶,或者该叫你——徐老板?这般恨我……看来我是抓对了人。”

“你抓了我也没用,东西不在我身上。”

“此事,我有的是耐心慢慢同你磨。但眼下……”他话音微顿,眼底掠过一丝冰凉的厌弃,“当务之急是——”

徐妙雪甚至来不及回头。

身后两道黑影已如鬼魅欺近。她只觉膝弯后窝处猝然一麻,仿佛被冻僵的蛇信子舔过,紧接着是某种极轻、极脆的“嘣”声——像琴弦在暗处无声断裂。

并不疼。至少最初没有锐痛。

只有一种奇异的、彻底的空落感从双腿蔓延上来,仿佛支撑着她的什么东西,在那一瞬被抽走了。身体骤然失去平衡,象是被人从高处轻轻推了一把,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软倒。视野猛然颠倒,冰冷粗糙的石板地面急速逼近,她甚至能看清石缝里深褐色的苔痕。

翁介夫的声音从上方落下,隔着一层嗡嗡的耳鸣。

“本官不喜欢有贱民站着同我说话。”

徐妙雪被挑去了脚筋,她在紧随而来的巨大疼痛中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便已经身在水牢之中。

这时,铁链在死寂中哗啦一响。

牢门的锁芯被粗暴拧开,幽暗里伸出几双手,不由分说地攥住徐妙雪的骼膊和衣襟,将她从那墨黑粘稠的水中猛地提了起来。

水声哗然四溅,像为她褪下一层冰冷的壳。她的双腿软垂着,使不上半分力气,脚踝划过石阶边缘,湿透的裙裾在粗砺的地面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水痕。那双腿仿佛成了两截陌生的、沉重的木头,只随着拖拽的力道无力晃动。

她被一路拖着向前。昏黄的壁灯将拖行她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墙壁上,宛如一场沉默的傀儡戏。

徐妙雪很少落泪,但此刻她的背脊磨过凹凸不平的石板,头顶是不断后退的、渗着水珠的拱顶,她脸颊上流淌的分不清是泪还是垂落的水珠。

直到这一刻,她才接受自己遭遇了什么。

她这具草芥一般的身体,翁介夫只是轻轻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此生便可能再也走不了路。

她甚至担忧的并不是自己还能不能活下来,最致命的打击是——一个残废还能实现她的理想吗?

她曾经是风,是水,是世间最狡猾的骗子。一滴水能融入任何容器,一阵风能穿行任何缝隙。她靠的正是这副能随时折弯、随时舒展的身体,游走于刀锋与谎言之间,扮演着命运需要她成为的任何人。

而现在,那维系她与大地之间最后信诺的筋络,断了。

双腿还在身上,却成了两座孤岛。意识在躯干里回响,却再也传不到那本该听命的疆土。她的身体,被生生钉在了这片阴冷的石地上。

不知为何,此刻她想到的并不是接下来她还会遭受什么折磨,她脑海里正逐渐清淅着海婴留下的那幅《坤舆万国全图》,天地为圆的说法始终震撼着她——东起倭国朝鲜,西抵天方(阿拉伯)与东非,南至爪哇古里(印度),北达漠北诸部,海洋是这个世界的血脉,将散落的土地连成鲜活的身体,商船是奔涌的血脉,货殖是流淌的生机。

可朝廷的禁海令象一柄巨斧斩断了这世界的脚筋。宁波府这曾经吞吐四海的门户,成了瘫卧海岸的残躯。码头空荡,帆樯朽烂,曾经响彻港湾的番语与市声,只剩下潮水徒劳拍打石岸的叹息。

人的身体,与这方天地,竟落得同一种命运。

她曾以为,既然四海皆圆,那任何一个渺小的人物都可以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可连接这个圆的纽带已经断了,孤岛便只是孤岛,是舆图上可有可无的一处死路。理想还在远处闪着光,像海平线外永不抵达的彼岸——你能看见它,甚至能描摹它的每一寸辉煌,但通往它的路,已从你身下,从这片土地之下,被生生抽走了。

泪珠从发梢滴落,砸在石面上,声音很轻。

像某个巨大整体碎裂后,再也无法拼接的、微小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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