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二年,宁波府的百姓又看到了如意港上的滔天火光。
起初人们都以为只是宴会上走水了,直到那断续的、闷雷似的枪炮声响起——十二年的太平梦,在这熟悉的爆响里碎得干干净净。
如意港本是贵人们的琉璃世界。
宴游之日,方圆五里皆有官兵把守,寻常百姓连多看两眼都要被呵斥驱赶。那雕梁画栋的望海楼,那灯火流光的海宴,象是悬在俗世之外的蓬莱仙境。可这森严的界限,今夜却成了贵人们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孤岛。
趁着今夜大雾,守港的官兵被倭寇悄无声息地抹了脖子,如意港唯一的出入口被包围,手无寸铁的贵人们便成了待宰的肥肉,只能任由倭寇劫掠方可保命。
都说如意港夜宴,实是半城财富的赛宝会。海宝拍卖,金石品鉴,各家抬出的都是压箱底的宝贝和成匣的银票金叶子……往日悦耳又优雅的竞价声,珠落玉盘声,此刻都化为惊慌的哭喊。锦匣被扯开,绸缎被践踏,珠玉叮当落入粗麻布袋的声音,隔着水面隐隐传来。
倭寇倒还不敢大开杀戒,只是这些养尊处优、脊背笔直的贵人们哪里受过这些折辱?有几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不堪受辱,奋起反抗,却被倭寇捉了倒吊在望海楼檐下,哀嚎声如杀猪般惨烈……就连那位多智近妖的裴大人,竟也吃了倭刀,听说是横着从如意港中被抬出来的。
还有更骇人的流言在街巷间不胫而走——倭寇在宴上亲口笑言,此番来如意港如入无人之境,全赖陈三复的旧部引路。
那陈三复的旧部们不是为财,肯定是来报仇的,他们大概也听说了泣帆之变的隐情近日来被揭开,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要回来宣泄,将十二年前泣帆之变的冤屈与血泪浩浩荡荡地还回来。
幸好附近海卫的兵船接到信号来得及时,倭寇劫掠一番后便一把火烧了望海楼,趁着潮水与残雾遁入茫茫东海,并未攻打府城。
可百姓们悬着的心却落不回去了,他们忘不了曾被倭寇侵扰的恐惧,这些异国人可不会对普通百姓心慈手软,他们所到之处,连灶房里的盐都不能幸免。穷凶极恶的倭寇能卷土重来一次,谁敢说没有下一次?
这一夜,宁波府灯火通明。陈三复的名字被反复嚼碎又拼起。
他广开海贸富了百姓的腰包不假,可他也引狼入室了呀,纵然泣帆之变是四明公可以操纵,那也是陈三复活该!
但有人说,当年陈三复坐镇如意港,震慑那些烧杀抢掠的倭寇不得不拿银钱好好做生意,那段时间的倭寇其实少了许多。
可不论百姓们聊得如何唾沫子横飞,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了——今夜倭寇一来,将刚打开一条口子的门又狠狠关上了。原本泣帆之变的旧案已有转机,不少人猜测或许海禁令也会有所松动……
只是如今火光照天,无声地向天下人展示了贼永远是贼,寇永远是寇的糙道理,你指着他们能好,那不可能。他们就是海境上的蛀虫,而防蛀虫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严防死守,不让他们有一丝可乘之机。
裴叔夜甚至还没来得及借题发挥,开海的话题就被这么一次突变给狠狠地按了回去。
借刀杀人,高明,实在是高明。
港口的馀烬还在冒烟,象一道漆黑的伤疤,烙在刚刚萌动的夏夜里。
此刻裴叔夜的私宅里人影憧憧。半个城的大夫都被请了来——他从如意港被救出时浑身浴血的模样太过骇人。当年不过死了一个馀召南,便引爆了泣帆之变,若今夜这般位置的朝廷命官真有个好歹,掀起的风浪谁又敢想?
万幸一番诊视后,大夫们接连舒了口气。皆是皮肉外伤,裴大人原有些武艺底子,受伤后怕是奔走动得猛了,血脉贲张,这才显得血污狼借,好在未伤及脏腑根本,静养些时日便能愈合。
虽然裴叔夜与裴家正为认祖归宗的事僵着,这般关头,族里终究不能袖手。来帮忙的人进出匆匆,裴鹤宁是最重情义的,执意留在六叔榻前照应。
直到后半夜,宅子才渐渐静下来。烛花轻爆声中,那少女已经趴在罗汉床边,枕着自己的骼膊沉沉睡着了。
裴叔夜强忍着头痛,神思始终紧绷,直等到裴鹤宁呼吸渐匀,已经睡熟,才压着声音将琴山唤到跟前。
琴山早已等得心焦,连忙低声禀报:“爷您宽心,卢放他们全都安全回到海上了,没有与海卫或倭寇打上照面。”
总算听到一个好消息,裴叔夜沉沉地点了点头。
幸而他做事向来留一线——早前便思量过,如意港非等闲之地,若卢放等人的身份不慎泄露,须得备下脱身之策。望海楼中那艘装饰船,旁人只当是戏班演乐的台子,却鲜有人记得,那是陈三复当年留在楼里的遗物,本是用来保命的机关船。裴叔夜暗中使人润滑了闸门机括,修整了船舵,一旦有变,便可开闸引水,令那船载着卢放一行人径直滑入海中。
不过这样跑了实属下策,无异于坐实了倭寇所谓“与陈三复旧部合谋”的脏水,但当务之急是保人性命,而非争一时意气,否则局面更难收拾。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话虽如此,裴叔夜心下仍是一片怏然。他虽预感到风雨欲来,却未能提前窥破对手的招数,终究叫自己陷入了被动。
“你且去徐姑娘那儿递个话,”他揉了揉额角,“近日我这宅子人多眼杂,叫她不必过来探看。”
如意港被官兵解救的时候,裴叔夜并没有跟徐妙雪待在一块,自然也没来得及同她说上交代的话。
当时倭寇一边控制了楼内的男男女女,一边却还派出人对裴叔夜穷追不舍。起初徐妙雪带着裴叔夜东躲西藏,但裴叔夜很快就意识到了这很可能是翁介夫的一石二鸟之计——借倭寇之手敲响海禁的警钟,让天下人亲眼看见开海引来的祸乱,再趁这场混乱,除掉他这个心腹大患。
到时候,罪责全在倭寇。可倭寇在海上来无影去无踪,去哪里追究?倭寇也乐得这一趟赚了盆满钵满,简直是双赢。
裴叔夜知道自己身边如今是最危险的地方,可徐妙雪象一只敏锐又凶狠的豹子一样守着他。
他们一起躲在戏台厚重的道具堆里,这里曾是他们在锁港宴上吵架的地方,那时她的身份也是张见堂的如夫人,混入了宴会里,他为此大吃飞醋。而今夜的情况,与那一日惊人的雷同。
在这紧张的氛围里,他们都没有提从前的事,但彼此微有躲闪的目光昭示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一天。
裴叔夜伤得很重,一团戏服堵在伤口上也很快就被血浸湿了。徐妙雪握着一把抢来的倭刀,目光死死抓着缝隙之中的所有动静,后背绷得僵硬,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如临大敌。
望海楼说大不大,倭寇若是真的认真搜,很快就会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裴叔夜不想平白拖累徐妙雪。
于是他给了她一只火鸣镝,让她想办法出去放信号,引周边海卫前来。
这几个海卫都是裴叔夜的人。裴叔夜原本想着,徜若卢放一行身份暴露,安排自己的人前来围剿时或可周旋放水,所以提前与那几个海卫都商议好了信号,却未料到这一步闲棋,竟成了今夜解救如意港的伏笔。
“你照顾好自己,你只能死在我手里,听到没有?”徐妙雪临走前,还恶狠狠地对裴叔夜撂下狠话。
裴叔夜只觉得她关心他的样子又凶又可爱。他好象在那一刻体会到了一丝别样的温暖——哪怕他此刻是个累赘,是废物,也有个人无条件地护着他。
只是自那处分开之后,裴叔夜知道火鸣镝发出去了,知道援兵很快就来了,可整个晚上,他都没有再见到徐妙雪,哪怕他的身体已经极度疲惫,却始终有一个放不下的地方。
才几个时辰没有见到她,他便觉得隔了三秋。
但他也知道,徐妙雪可是全天下最狡猾的女人,她有的是灵活的手段脱困。其实他都不需要让琴山去提醒,她才不会凑这个危险的热闹来看他呢。
可他落寞地说着不要她来,心里想的却是她曾躺在自己身侧,他们平静而心照不宣地度过的那些个昼夜。
只是琴山听到裴叔夜提徐妙雪,却一直没回话。
裴叔夜眉头不受控制地一跳,顾不上刚包扎好的伤口,挣扎着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徐姑娘……一直没回来。”
“没回来是什么意思?没到我这儿来?还是没回她自己那儿?”
“不知道……哪儿都找不到她……就是人不见了……”
“不可能,你回如意港上去找过了吗?”裴叔夜斩钉截铁地否定。
危险的情况从前也偶有发生,但徐妙雪都会留下蛛丝马迹,裴叔夜很快便知道怎么与她配合。
上一次千帆宴时她被郑桐陷害,千钧一发之际,眼见着身份就要暴露,前功尽弃,可她还是在电光石火之间就想出了破局之策。
他从没想过她会从他身边离开,他所能想象的分离的情况只可能是他死了,也不会是她出事。他一直认为,这世上没有陷阱什么能困得住徐妙雪。
徐妙雪这个人,就是这个世上最大的陷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可裴叔夜心里的某处笃定被一种恐惧给撕开了。
血肉之躯,当真无坚不摧吗?
“找过了……没有。”
“……徐姑娘明明没道理藏起来的,根本没人认出她来。”
“她不是以裴六奶奶或是徐夫人的身份来的,没有人知道她来了如意港……没人见过她,那便无从找起……”
琴山无措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