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认为自己还算是了解程开绶。
哪怕他有些软弱,行事不干脆,说话也不爽快,还是个一板一眼的闷葫芦,但毋庸置疑他是一个正直、温和、一诺千金的君子,他是徐妙雪在这世上真正的亲人,被郑家偷走的那批重工嫁妆,就是他做好事不留名帮她找回来的。
在大是大非面前,程开绶的立场一直都是坚定的。
因此徐妙雪来时很有信心,只要自己软磨硬泡,就能撬开程开绶的嘴。
但没想到,程开绶竟全然无动于衷,不接她的任何一句话
“郑意书有时也会来这个书肆买书,被她看到就不好了,”程开绶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一句,“我走了。”
徐妙雪怔愣一瞬,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地逃避了这个问题。
程开绶再一次准备拉开门,徐妙雪冲上前用身子挡着门,将他堵在屋内。
“佩青——!到底为什么不说?你给我一个理由,否则今天你别想走。”
她快崩溃了。
“你怎么就不明白?……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我也不知道。”
“那你把知道的部分都告诉我。”
“我知道的,你也已经知道了。”
绕来绕去,程开绶还是守口如瓶。
“是因为郑意书和她的孩子吗?你成家了,所以你不愿意冒险卷入这些纷争中?”
“——你怕我失败后会出卖你?怕我会连累你们?我可以起誓,就算我遭受千刀万剐之行,也绝不会吐露半个与你有关的字,否则我天——唔……”
程开绶脸色铁青地捂住了徐妙雪的嘴。
“胡说什么!”
程开绶低喝一声,心几乎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他本能地害怕这世上任何恶毒的语言加诸在她身上,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不行。
“跟郑意书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我名义上的妻子,我们并无夫妻之实。”
“那到底是为什么?”
程开绶深吸一口气:“你自命不凡是你的事,天下大部分人都跟蝼蚁一样普通又挣扎地活着。哪有为什么?逆天的事不做才是寻常,做了就是有病。”
“让开。”
这次程开绶终于打开了门,夕阳猛地刺了一下他的眼,大概是因为这样,眼睛湿润了一瞬,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他正这么笔直地走出书肆,却听到有人喊他:“佩青——”
回头一看,是郑意书,她手里抱着一摞书册。
她笑吟吟地走上来,晃了晃手里的书:“我就知道你今儿要来书肆取书,准能撞到你——我买了几本时新的话本呢。”
程开绶不自然地笑了笑:“那正好一起回去。”
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的书呢?”
“哦对,差点忘了。”程开绶又准备折身回去。
郑意书笑着拦在他身前,从自己怀里的书册中取出最底下的那本:“我已经帮你取到书啦——你今儿怎么魂不守舍的?”
“夫子留了个难题,我满脑子想着那篇文章呢。没事,回家吧。”
徐妙雪站在书架的阴影后,目送程开绶和郑意书渐行渐远,心中的那点希望彻底地落空了。
哪怕程开绶最后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承认自己就是一个懦夫,他怕事所以不敢告知真相,但徐妙雪还是觉得古怪……这一点都不象是程开绶。骨子里,他明明是个骄傲的读书人。
这里头一定还有事。
话本子总有失忆的戏码,不过一到关键时刻,记忆便会如潮水般重新涌入主角的大脑,可她怎么就做不到呢?
徐妙雪懊恼地走出书肆,她在街上听到了冯恭用再次被捕的消息。
据说被捕时,冯恭用逃跑的马车里放着整整三大箱四明公多年来贪赃枉法的证据。
豢养死士的秘密帐册,收受各路“孝敬”的名目,发号施令的书信……完全就是送上门的罪证库。
徐妙雪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冯恭用一直不开口,看样子就是死心塌地地维护四明公了,但这么僵持着可不行,案子决不能到冯恭用这里断了。
徐妙雪想到了楚夫人——但楚夫人是个商人,要把她拉下水,就必须得让她看到足够的好处。
徐妙雪知道,一直以来楚夫人都对贞节牌坊都有着惊人的执着与憧憬,她认为这才是一个女人的至高荣耀,她的名字被天子朱批,建坊旌表,还会被写入县志,流传百世。
只是她作为一个商妇,迎来送往的都是男人,遭受的非议本就多,纵然是个守节的寡妇,县里也不可能提报她为节妇。她唯一的出路就是鞭策儿子考上功名,如此才能有望挤入节妇名列。
徐妙雪问楚夫人:“愿不愿意用一个男人换你拿到贞节牌坊的入场资格?”
楚夫人知道徐妙雪说的是谁,但她在乎的只有一件事:“安全吗?”
“包的。”
“说来听听。”
“你要先让巡抚大人看到你。”
楚夫人眯起眼睛思索,想明白之后,非常慷慨地道:“事成之后,馀姚分号三成分红都归你。”
很快,楚夫人就开始大张旗鼓地收买天牢狱卒,张罗着要见冯恭用。
冯恭用是头号重犯,楚夫人的举动很快就传到了翁介夫耳中。
翁介夫本就在琢磨如何让冯恭用顺顺当当地开口——这时候出现一位冯恭用的情妇,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突破口,于是他秘密接见了楚夫人。
楚夫人到了巡抚面前,假装是自己一直以为冯恭用是被冤枉的,第一次听说他的劣迹,震惊地花容失色,当即表示愿意大义灭亲,但希望事后巡抚大人能出面,表彰她帮忙抓钦犯有功,给她一个“义民”的表彰。
《大明会典》记载着洪武元年的诏令,“凡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志,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旌表门闾。”年龄是给妇女颁发贞节牌坊的硬性规定,而楚夫人只满足了三十以前亡夫的这一条,却还没到五十岁,所以她现在只能从巡抚处求来一个省里的表彰。
别看这是虚的名号,“义民”则代表楚夫人有于官府有大功,这是实实在在地宣扬了楚夫人忠君爱国、急公好义的节气和名声,她只要安分守己等到五十岁,这道表彰绝对是帮她稳稳进入地方举荐的敲门砖。
这对翁介夫来说根本动动口的小事一桩,这位商妇的识趣也让他十分省心,他自是满口答应。
楚夫人太清楚如何拿捏冯恭用了。
她了解他心里的每一处阴暗和恐惧。他对四明公的忠诚依然来源于利益的绑定,而非发自内心的,别看他在牢里八风不动,其实他满脑子都在恐惧四明公有可能放弃他这件事。
楚夫人先用无微不至的陪伴和柔情化解他在大牢中的恐惧,让她成为他唯一的出口。在那样的环境下,冯恭用只能信任她,他相信她带来的真的是四明公的消息。
冯恭用的顺利越狱其实都在翁介夫的默许之中。
而在他逃亡的途中,楚夫人再狼狈又焦急地出现,告诉他前方有伏兵,她明知以卵击石,但还是想来冒险报信,她不希望他死。
此时冯恭用处于一种风声鹤唳的状态之中,楚夫人稍一暗示,他便立刻相信了四明公要杀他灭口。对比他用命维护的“义父”,本该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情人却不顾一切地帮助他,他心里的防线崩塌了。
男人都是自恋又自大的,他被自己幻想中的青梅竹马情蒙蔽了双眼,他竟然真的认为楚夫人对他有着超出生死的感情。
为了爱情,他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他要跟四明公最后抗衡一把。
于是,他折回城中,主动找出了他的“家底”。
冯恭用可不是什么善类,他对四明公一直都留有一手,他就怕四明公当他是一条用之即弃的狗,因此他一直都在暗中收集四明公明里暗里做的所有脏事的证据,为保自己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用。
就在这些证物被装到马车上之后,火光大作,官府早已将此处团团围住。
冯恭用被官差按在地上戴上镣铐时,难以置信地瞪着楚夫人。
“二娘,你,你——”
楚夫人作惊恐状:“啊啊啊啊——我不知道啊,不是我……”
她演着演着自己都笑了起来,讥讽地看向冯恭用:“哈哈,你是不是期待我这么说?然后咱俩一起去死?”
冯恭用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我愧对天下人也没亏待过你!这么多年我对你不薄!你为何要这么做?!”
楚夫人俯身到冯恭用耳边低语:“因为你害死了崔虎啊。”
冯恭用浑身一震。
“他没死在如意港上,可你为了害死他,怂恿他去劫狱救陈三复,”楚夫人的声音带着丝阴冷的恨意,“——徜若他不劫狱,他就不会死,陈三复也不会那么快就被斩首,你害死了他们。”
“是老尊……不,是四明公那个老阉人让我这么做的!他说不能让陈三复活到审判的那天!要是有人劫狱的话,官府怕夜长梦多,就会立刻处死陈三复!”
“那你敢说,你没一点私心?”
楚夫人早就抓到了端倪,冯恭用根本就是故意的,所以曾经他才会不经意间眩耀自己跟对了主子,而崔虎这倒楣的短命鬼跟错了人。
她如今已是叱咤宁波府商界的女沃尓沃了,她一开始怀疑,便花钱动用人脉查当年的事,才知道冯恭用到底做过什么。
她被欺骗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知晓真相,她恨不能手剐了冯恭用。他所谓的“爱”摧毁了她正步入正轨、欣欣向荣的生活,让她成了一个背负着流言蜚语的寡妇,一个偏执的母亲,一个只能在背着人偷”0情的情妇。
钱?冯恭用确实给她送了很多钱,但那更象是一种随手的施舍,用来维系他们之间不伦不类的感情。况且当钱太多,远远超出了消费的须求时,那只是一些数字,楚夫人从来都没有那么执着。
她想要的,一直都只是一个明亮的生活而已。
她要为她的丈夫、为她十二年前走上断头路的生活报仇。
但她毕竟是个商人,她想要这一刻变得更有收益。她要榨干他的价值,踩着他的尸体走上她的康庄大道。
幸好徐妙雪送来了这把刀。
他不是喜欢趁虚而入吗?那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
冯恭用根本不敢看那双霜一般冷的眸子,只着急为自己辩解:“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是为四明公做事而已!”
楚夫人怜悯地拍了拍冯恭用的脸庞,象是拍着一条落水狗的脑袋。
“你不是因为当了四明公的狗才做坏事,而是你本来就是个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