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押在天牢深处的冯恭用,竟在某一日,突然凭空消失了。
牢中没有打斗迹象,狱卒交班巡逻也都一切正常。冯恭用是用外袍裹着干草倚在墙角,远远望去就象个人影在打盹。巡逻守卫粗粗扫过,并未察觉异常。
直到午时送饭,狱卒才惊觉那团人影纹丝不动,掀开外袍,里头只剩堆乱草。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他是何时遁走的。
坐镇宁波的几位大员闻讯震怒,当即下令彻查。
从冯恭用被关进大牢到越狱,不过五日光景。
可这五日对他而言,却是相当的漫长。
和从前走个过场不同,这回他是真成了阶下囚,所有的特权全都被剥夺,每日都要受刑讯官的盘问。
虽然他始终咬紧牙关不吐一字,但听着其他囚犯日夜不绝的哀嚎……那些血淋淋的刑具就在眼前晃荡,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潮湿粘稠的腥味,他心里难免发怵。
不过也许是他们还顾忌四明公的颜面,刑讯官尚未对他动刑。可冯恭用心里也清楚,万一他们失去耐心……那么这些酷刑也会落在他的身上。
他太久没受过这种皮肉之苦了,光是想象皮开肉绽的景象,心里就直打哆嗦。
幸好,楚夫人几乎日日都来探监。
虽然冯恭用是重犯,但牢狱里自有一套银钱铺路的门道。
楚夫人不仅每日带着酒菜前来,还无需在探监簿上留名。只不过饭菜都要经狱卒查验,二人交谈时也始终有人监听。
危难之中见真心。在这个风雨欲来的敏感时候,楚夫人仍不离不弃,该打点的、能打点的,她都做到了。
冯恭用最常问的便是四明公近况。他也不怕叫狱卒听到,这个时候,四明公越硬气,他冯恭用就能有底气。
楚夫人只告诉他,老尊翁在想办法了,不会叫人平白冤枉你的。
如今这话就是冯恭用坚持下去最大的希望。他不怕硬扛,怕的是看不到前路。
楚夫人还说起一些无关痛痒的日常:“凤哥儿不是读书的料子,在这才子频出的地界恐怕是混不出什么名堂了……想着要不带凤哥儿去北方,总归南北榜分开录取,各有名额,去北方出头的概率还大一些呢。”
冯恭用听出了些意思,问道:“你问过老尊翁的意思了吗?”
“老尊翁觉得这也是条路子,他说山东有他先前的部下,可以将凤哥儿介绍过去。”
“何时走,定了吗?”
“凤哥儿现在的夫子大概明年卯月要回老家,学堂里会来一个新的夫子,索性等到那时候,新老夫子交班之后走。”
冯恭用手里摸索着楚夫人方才悄悄递过来的东西,是一把钥匙的型状。他听明白了,明日,卯时,等守卫交班的时候逃走,老尊翁都打点好了,出来后会安排他去北方。
是了,他凭空消失就是最好的应对,官府只要找不到他,这案子就查不下去。
毕竟外面还有耳朵听着,冯恭用不敢多说什么,不过分别时,他一个硬汉竟有些哽咽,汹涌的感情在他心中激荡。
虽然在楚夫人的世界里,有很多事情的优先级高于他,她的生意,她的儿子,她的野心……他更象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物。
他总想霸占他少年时候捧在心上的那个姑娘,但她太过无坚不摧。
他有时候也会怀疑,她到底对自己有没有动过情?
但这一刻,他非常确定。在他几乎一无所有的时候,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她依然不离不弃,甚至配合四明公助他越狱。
什么情谊都比不上相识几十年的青梅竹马情。
……
出城的马车就停在田垄外,马车里已经备好了盘缠、干粮和出城所需的文牒。冯恭用在夜色中深深地回望了一眼这繁华的宁波府,这个承载他半辈子野心的地方,他也许此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深吸了一口夏夜湿重的空气,心一横,驾马离开。
可就在马车疾驰在山路上时,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泥鳅!泥鳅!”
还伴随着跟跄慌乱的脚步声。
他谨慎地勒马回头望去,却看见竟是楚夫人朝他奔来,她华丽的衣裳沾满了灰尘,发髻也歪斜了,甚至鞋都跑掉了一只。
淡淡的月色披在她的身上,她已经不再年轻,眼角已有细纹,步态也不再轻盈,可此刻她象是他的嫦娥,自那玉盘下凡朝他奔来。
“二娘!”
她险些跌倒,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接住她。
“你怎么来了?”
楚夫人扶着冯恭用的手臂急急地喘着气,额头薄汗淋漓。她眼里似乎有些紧张和慌乱,环顾四周,才压低了声音对冯恭用道:“别往前走。我的人去探过了,前面有埋伏,恐怕是……”
后头的话戛然而止,但冯恭用已经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四明公恐怕不是真心要送他去北方的!
他不信任他,怕他在牢里吐出他的把柄。他们都是一种人,只相信不会说话的死人。
四明公看似是在帮他越狱,其实是为了让他死在外面,这样事情的定性就变了,不是在大牢里杀人灭口,而是那套冯恭用潜逃后畏罪自杀、不慎失足跌落悬崖,自作自受之类的说辞,这火不会烧到他四明公身上。
待他想明白自己的处境,怔怔地回过神来,却看到了楚夫人梨花带雨的眼睛:“你我虽是露水情缘,可我也不想你这般潦草送命……我知道老尊翁对你有栽培之恩,你发誓会对他效忠……可人的命就一条啊!”
楚夫人这般发自肺腑的话,拨弄着冯恭用此刻脆弱而又敏感的心弦。
汲古斋是坐落在府学附近的一家书肆,三楹门面,青砖小楼。以前印书多是官府刻印,讲究个端庄大气,不过现在不同了,江南一带私人书坊遍地开花,活字排版越来越普及,印起书来又快又便宜。书肆当街支着木板,堆着新印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水浒传》等等话本,纸墨间尚带刚付梓的墨香。堂内林林总总,除却正经科举程文、缙绅录,连《金瓶梅》也偷偷翻刻了来。
不过堂后小院便安静了许多,此处是即雕版印坊,但见梨木堆积,匠人二三,或刻版,或刷印。
程开绶在书肆订了一本《皇明经世文编》,今日欲来取,掌柜却说书还在后头印坊里呢,让程先生随自己来取。
掌柜的将程开绶带进一间专辟出来供贵客们选书的雅间,看到里面站着的人,程开绶浑身一震。
掌柜识趣地关上门,退了出去,为这二人留下空间。
“想见你一面可不容易,我的表哥。”徐妙雪抱着胸,倚着书架站没个站相。
程开绶石象似的呆立了半天,他那向来谦和的目光潦草又急切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确定她气色很好一切无恙后,便不再看她,目光的焦距只落在她身后的白墙上。
那纠结的脑子里也不知道翻涌了些什么,末了,他低声道了一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我花钱了,把附近的人都撤走了,”徐妙雪道,“我就来问你几句话。”
徐妙雪逼近程开绶,她今日来,非得要问出点什么来不可。
“我到底忘了什么?”
程开绶眼底有一瞬的震动,迅速被他收拢藏好:“什么?”
“当年我哥说,他有一个喜欢的人,但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他不肯告诉爹妈,那时我是个啥也不懂、嘴里藏不住秘密的小女孩,他当然不可能告诉我,但我知道,你跟他玩得最好,无话不谈,他一定告诉你了,对不对?”
程开绶不确定徐妙雪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可她说的这些,确实都指向了她丢失的那部分记忆。
他有些紧张,干脆不回答。
徐妙雪越逼越近。
“那个人是海婴。”
“——不回答,也不惊讶,就说明你是知情的。”
“知道又能代表什么?”程开绶反驳。
“后来海婴落难,走投无路寻我哥帮忙,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海婴逃跑了,藏匿起来,而我哥和我娘被灭口了。”
徐妙雪紧紧盯着程开绶的眼睛,以极轻但又清淅的声音,笃定地道“凶手是翁介夫。”
程开绶的面色已经变了,他不自觉握紧了手,才能抑制住浑身的战栗。
徐妙雪却牵起程开绶的手,将他的拳头掰开。她握着他潮热的手,感受他最真实反应。
“翁介夫在灭口的时候,也许遗漏了什么,又或许海婴留下过什么——总之有一样东西在徐家,很重要。不过我遗忘了这段记忆,”徐妙雪抬起眼,刀片一般薄而锋利的目光重新落在程开绶脸上,“可你记得。”
“我只知道你失忆了,可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程开绶回答得很笃定,“也许是因为太痛苦了,所以我就没有刺激你去回忆。其实忘了也挺好。”
徐妙雪可太清楚谎言的味道了,而且是半真半假的谎言。
程开绶不擅长撒谎,所以这段话里一定有一部分的事实——那就是那段记忆令她十分痛苦,所以她选择性地遗忘了。
可程开绶一定知情,否则他的重点不会只在解释他到底知道什么,而是会落在翁介夫杀人灭口这种惊人的事情上。
“你知道翁介夫是多大的官吧?他想捏死我,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但我手里如果有那样证据,我就能告死他,为我家人报仇。”徐妙雪试图循循善诱。
“你总是以卵击石,以前你的对手都很蠢,但翁大人的力量,不是你能想象的,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夹好尾巴做人。”
不知道为什么,在徐妙雪的重重攻击下,程开绶的反应已经没有了起初的紧张,反倒是越来越强硬。
徐妙雪开始急了:“我不杀他,他就得杀我!他已经知道我的存在了,他还认定了我就是知情者!”
“但裴叔夜是能跟他抗衡的人,你选的大树很好,你很安全。”
“那是因为在四明公倒台之前,他们还是合作的关系。只要四明公一完蛋,就是他们图穷匕见的时候了,裴叔夜尚且自身难保,更何况我。”
徐妙雪说的都是大实话。
翁介夫的态度证明了某一样重要罪证的存在,这东西让他坐立不安,若她能找到,便是对付他的秘密武器!若非实在是没办法,徐妙雪想破头也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不然她也不会去打扰程开绶。
“表哥,你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徐家满门都死在翁介夫手里吗?就当是我求你了,你就悄悄地告诉我,后果我一人来承担。”
“你承担不了。”
徐妙雪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所以你知道那个证据到底是什么,到底在哪里对不对?”
“我不知道。”程开绶仓促地转身,准备离开。
“程开绶!”徐妙雪终于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喊住了他,“你总是这样瞻前顾后,你到底在怕什么?”
程开绶几次翕合嘴唇,却都无言以对。
“或者你给我一点关键信息?其实我脑海中隐隐约约能抓到一点线头的,我没有全部遗忘……你有顾虑不肯说我理解,那你提示一下我,帮我想起来好不好?”徐妙雪几乎是哀求的口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