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山猛地扑身去挡,却终究迟了半瞬——弩箭“噗”地没入裴叔夜右肩,血花瞬间洇湿了青缎
“有刺客——!”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长街霎时炸开锅,人群慌张奔走。两个巡街衙役按刀狂奔到马车前,车帘已经垂下。
“里面是哪位大人?可是被刺客伤到了?”
车帘微动,露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裴叔夜额头青筋还应疼痛突突跳动着,他肩胛处的箭矢已被拔出,箭杆扔在座下藏好。他方才徒手拔箭时染了满手血迹,此刻只能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挑开车帘。
“哪来的刺客?”他声音沉静,车帘恰到好处地遮住了染血的半边衣袍。
衙役虽不识这位大人,却被他周身威仪所慑,只得硬着头皮道:“方才百姓都说瞧见马车里有人中箭……”
“荒唐!”裴叔夜声音一凛,“听风就是雨,市井流言也能当真?”
裴叔夜这一喝斥,吓得两个小衙役连连低头道歉:“是卑职失职,打扰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裴叔夜懒得再答,合上车帘。
琴山阴沉着脸,直接驾马离开。
酒楼二层春台处的徐妙雪脸色青白地立着,垂在身侧的右手仍紧握着那架弩机。
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去魂魄的木偶,可衣衫之下,每一寸肌理都在剧烈地、不受控地战栗。五脏六腑象是被无形的手攥紧,翻搅着难言的痛楚。
那一箭是她愤恨至极的宣泄,她没料到如此拙劣的偷袭能够命中,她以为他会躲开的。
这算什么?迟来的赎罪?无声的道歉?
这就够了吗?他甚至都不对她解释些什么吗?
马车已经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长街尽头。徐妙雪心一横,跟了上去。
马车在河边柳荫下停稳,琴山急急探向车内:“爷,还是得寻个医士来包扎伤口。”
“不必,”裴叔夜撩开车帘望向后方,林径空寂,唯见树影摇曳,“去布庄取件成衣,再往清露居。”
琴山唇瓣微动,终是欲言又止。他深知主子说一不二的性子,只得快步奔向街角的布庄。
等待的工夫裴叔夜静坐如钟。车内本就备着一些伤药,他已经给自己包扎过了,不过伤口仍在缓慢地流血,一点点带走他的体温,留下钻心彻骨的疼痛。
身体上的痛是切实的,对抗着人的本性,剥夺了人的伪装。可这种痛却让他安静下来,聆听着帘外的风声树动,虫鸣鸟叫。
待琴山捧着玄色衣袍归来时,裴叔夜已敛尽所有情绪。新袍妥帖地掩去渗血的伤口,马车再度驶动,朝着城郊清露居笃笃行去。
……
“翁大人,那样东西,晚辈已经拿到了。”
清露居是裴叔夜与翁介夫密会之处,隐在城郊竹海深处,侍者寥寥,悄步行走,唯闻风过竹梢的沙沙声和隐在其中的谈话声。
当日徐妙雪在牢中见完秀才,突然跑回自家租屋的古怪举动,不止裴叔夜一人知情,翁介夫自然也得到了消息,但下手比之裴叔夜慢了半拍。
裴叔夜先发制人,将一方铁匣轻置于案几之上,只是微笑地看向翁介夫,也不做过多介绍。
“匣子里装的……可是什么趣物?”翁介夫的目光饶有兴致地停留在铁匣子上。
“大人过往的手笔,都在这里留着墨迹呢。”裴叔夜指尖轻点匣面,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谦逊。
翁介夫面不改色地笑着。
他认为这是一种泰然自若,实则这般故作镇定的姿态反倒露了怯。
他若真是久居上位的强者,早该被这后生三番两次的僭越激怒。可他终究不是,纵然官阶压过对方,骨子里仍是那个用权势伪装自己的弱者。面对真正的锋芒,他本能地选择避让。
“年岁大了,许多旧事都记不真切了。”翁介夫垂眸吹开茶沫,话里话外都藏着试探。
翁介夫不能去打开这只匣子,许多事必须藏在那层窗户纸之后,一旦戳破,便是撕破了脸。他如今已是箭在弦上,扳倒四明公的事不得不倚仗裴叔夜开路。但他又不能全然被裴叔夜牵着鼻子走,万一他只是使诈呢?他要知道,这匣子里的东西究竟关乎什么。
裴叔夜垂眸,执壶蓄水,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思索的面容。
来时,他临时决定说一些计划之外的话,可话真到了嘴边,竟有种面对行刑的错觉。
他的话便决定了翁介夫会回答什么,而他知道……这里还有第三个人的耳朵在偷听。
他非常清楚,有些话一旦起头,后果便不可控了。
茶水清泠,一盏注满,到了必须要开口的时候了。
“泣帆之变自是四明公贪念所致,与大人何干?”裴叔夜微笑着将茶盏递过去,语气温淡,“只是大人也太不小心了一些,纵然徐家是不起眼的小人物,您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就好了,怎么还亲自动手了呢?”
茶盏与托碟相碰,发出清脆一响。
听到这句话,翁介夫脸色终于微变。
当年他怕徐家从海婴处知道真相后到处乱说,又不敢假于人手,只能亲自带心腹动手灭口……而裴叔夜既然已经点出了旧事的症结所在,他一定知道点什么。
那徐氏遗孤本就是翁介夫心头大患,这会又弄出了什么证物,他一直都风声鹤唳,此时裴叔夜稍微抛出一点话头他便对号入座了,哪里想得到,这两人根本就是在空手套白狼。
翁介夫哈哈一笑,并不否认:“有些事,为兄无奈之举。当时我羽翼未丰,面对义父只敢战战兢兢,他让我灭口……我就只能从命。要怪……只能怪徐家的人知道太多了。”
听到翁介夫终于承认自己杀了徐家人的时候,裴叔夜的心瞬间被揪紧了。
那个人会不会跟刚才一样,愤怒地射出一支弩箭?
可一盏茶的热气缓缓淡去,周遭依然只有竹影婆娑声。
裴叔夜稍稍松了一口气,才如常地顺着方才的话问道:“翁大人就不怕,四明公狗急跳墙,将你也拉下水?”
翁介夫轻篾地笑了笑:“他靠着这一身皇恩,纵然犯了事,或许万岁爷看在过去的情面,或许还能留他一命,可他若敢将与我的关系说出去&便是欺君之罪。”
这正是翁介夫有恃无恐的原因。
当今天子最忌宦官弄权,本朝的宦官权力被极大打压,四明公多年来一直小心谨慎,从不逾矩,这才得以保全荣宠全身而退,可若让万岁爷知道他暗中培养了一个浙江巡抚——那便是捅到天子的心窝了。
所以无论是到哪一步,四明公都不可能公开他与翁介夫的养父子关系,这是死也要带进棺材的禁忌。
而翁介夫也不怕裴叔夜知道。现在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他们没必要窝里斗,而日后等四明公伏罪,那时候纵然有人告发他与四明公的关系,他当年也只是个没有选择的可怜孩童,如今更是大义灭亲之人,这层关系的威胁也就没了。
他如今唯一的把柄,就在裴叔夜拿来的这个铁匣子里。
“承炬帮为兄寻回此物,当真解了燃眉之急——”翁介夫说着,便伸手欲取。
玄袖微动,裴叔夜已先将铁匣拢入袖中。
“此物还是由晚辈保管更为稳妥,”裴叔夜端起茶盏,含笑抿茶,“事成之后,晚辈能不能升官发财,可全系于此了。”
翁介夫喉结微动,将一瞬间的咬牙切齿咽了回去。
所幸他了解裴叔夜——这是个披着君子皮的真小人。看似温良恭俭,要的不过是扬眉吐气,平步青云。这些,他都给得起。
铁匣在此人手中,反比落在旁人手里安全,毕竟他是个懂得权衡的交易者。只要知道东西在哪里,他总有机会拿到的。
……
一番暗潮汹涌的较量结束,不比干了半天重活更省力气。待裴叔夜回到马车厢内,方才紧绷的弦骤然松弛,肩头的伤痛便加倍反噬上来。他靠在车壁上,额间渗出细密冷汗,连呼吸都带着隐忍的颤意。
而琴山今日却一反常态,扬鞭策马,将车驾得又急又快。车身在青石路上不住颠簸,每一次震动都似钢针扎进伤口,疼得只得死死攥住衣摆。
“你都听到了?”裴叔夜稍稍缓过劲来,却对着驾车之人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缰绳猛地收紧,马车戛然而止。
裴叔夜险些撞上车壁,勉强用手撑住身子。还未来得及坐正,帘子便“唰”地被扯开,徐妙雪那双总含着几分戏谑与漫不经心的眸子,此刻燃着灼人的怒火。
“你早就知道我会跟来?你故意让我听见这些?”
“呵……苦肉计?打一巴掌给颗甜枣?裴叔夜,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马车停在无人的官道上,四周是望不到头的田野,仿佛天地间只剩这方寸车厢。
裴叔夜缓缓收回手坐正,他试图尽量少的牵扯到伤口,但并没有用,只要那里没有愈合,便会牵动全身的痛觉。
他放弃了,任由那个地方肆意作痛,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他不躲避她质问的目光,声音嘶哑:“徐妙雪,我是故意的。”
“只是因为是你,所以我愿意赌一把,”他眼里浮动着剖白的痛苦,“赌我们之间还剩最后一点信任。杀人要偿命,我赌你还信律法公道,赌你不是会动私刑的人,赌你还愿意谋划,让凶手正法。”
“赌?”徐妙雪冷笑,“你这种走一步算十步的人会赌?若我刚才真动手了呢?你早备好了后手吧?杀手?毒药?还是什么?”
“赌输了,我也认了,我可以输给你。”
“谁要你让!”徐妙雪眼里蓦得燃起一团火,“我自己能查清真相,用不着你施舍!不必说得象给了我天大的恩惠,难道还要我感恩戴德不成?”
田野里的虫鸣不知何时停了,只剩风声穿过空寂的官道。
裴叔夜缓缓地摇了摇头:“如果有一天你注定要知道真相,那我宁愿亲口告诉你。”
“凭什么?你凭什么来决定我的人生走向?”
“因为我自私!”裴叔夜陡然提高声量,被她句句逼问撕去了最后的风度,“我想与你纠缠到底!”
“我不求你原谅,我也不会道歉,做了的事就是做了,你恨我也好,你要杀我也好,但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你只能——”
裴叔夜忽然舒手扣住徐妙雪的后颈,任她挣扎也不松劲。哪怕伤口已经完全挣开,他都无动于衷,只是逼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他们之间的界限被打破了,近得她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近到她能看到他眼里的疯狂。
“——你只能与我同行!”
“裴叔夜!我们的契约早就结束了,我们早就应该桥归桥路归路了!”
“你当真舍得吗?徐妙雪。”
沾了血腥的裴叔夜再也没有温良君子的模样,他只会在她面前露出他的本性,他的侵略,他的无耻,他的私心。
“情爱能用白纸黑字约定吗?如果是的话,我会用世上最不耻的手段,逼你签字画押。”
徐妙雪剧烈地喘息着,她注视着裴叔夜,胸膛里翻滚着无数骂人与反驳的话,可每一句话要溢出嘴角的时候,都被尚存的理智压了回去。
她在听到翁介夫云淡风轻地承认杀了自己的兄长和母亲的时候,她恨不能立刻上去和真正的凶手同归于尽。可她却没有丧失理智暗杀翁介夫,她并没有象那时面对裴叔夜一样那么冲动。
为什么?
因为裴叔夜不同吗?
是,因为裴叔夜不同,因为她信任过他,喜欢过他,她对他便有了更高的期待,所以被背叛的时候,她的箭弩会射向他。
可这个举动根本就没有道理,亦没有逻辑,她难道不知道吗,当街刺杀朝廷命官,只要他不肯高抬贵手,她会被就地正法。
所有的爱恨与厮缠,都仅在他们之间的,而在外人面前,他们永远都是背靠背一致对外。
徜若没有他的谋划与狡猾,徜若没有他的权势与地位,她可以走多远?
她最恨一个人的地方,也是她最爱那个人的地方。
他一定是她最好的同行者,没有之一。
“好。”僵持了很久很久,徐妙雪颤斗地吐出一个字。
“那就我们就合作到……翁介夫死的那一天。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长风卷起荒草,她的诅咒散在风里。
“除非……光阴倒流,回到你我初见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