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夫人总觉得近日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她。
但她的钱庄是宁波府堪称比官府还要安全的地方,单是看得到的,便有数十队带刀护卫十二时辰轮值,暗地里更藏着数重机关与好手,不可能出什么纰漏。
楚夫人只当是自己近日被冯恭用的事情影响了,太过风声鹤唳了一些。
这日得闲,她准备亲自送儿子崔来凤去学堂。按她立下的规矩,凤哥儿每日出门前都需净手,到父亲崔虎灵位前敬香。
崔虎殁于嘉靖二十八年的海战中。当年他是专替陈三复走水的“揽头”,就是为海商采办货殖之人。各商号的丝绸、瓷器、茶叶,经他之手汇集装船,他从陈三复的利润之中抽水,正是这笔积累,给了楚夫人开钱庄的原始资金。
灵牌后悬着崔虎画象。画中人身量不高,穿着利落的短褐,眉眼憨厚,跟如今雍容华贵的楚夫人一比,更象是她的伙计。这是楚夫人发迹后,重金请了宫廷画师追绘的,她坚持要画下当初他和她一起创业时的模样,那是她这一生最痛苦也最快乐的日子。
画师未见真人,全凭楚夫人口述,说一道眉峰,描三分唇角,反复修改方成此画。
最难摹的是那双眼睛。
崔虎生着双再寻常不过的眼,笑起来便眯作细缝,显得纯良又灵俐。可不笑时,那眼里却凝着种沉静的坚定,叫人莫名信服他许下的承诺绝不会改。
画象里的人并没有笑,一双眼睛平静又坚定。
此刻楚夫人望着画上的人,心头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噤。
转眼崔来凤便躬敬地上完了香,楚夫人一路心不在焉地送儿子出发,嘴里千篇一律地念叨着要他用功读书考取功名。
崔来凤胆子小,面对雷厉风行的母亲也只敢唯唯诺诺地点头。他知道母亲想要什么——他若考取了功名,哪怕只是考中举人,他那独居守寡多年、含辛茹苦抚养他成材的母亲,便能有资格申请这个时代女人最高的荣耀,贞节牌坊。
有了这官府的表彰,没有人再会嘲笑楚夫人是掏粪出身,是一介商户。她能在所有贵女面前都昂首挺胸,她是一个被时代记录的女人,即便百千年之后,斗转星移,王朝更替,可刻着她名字的牌坊依然屹立,这就是她此生最大的追求。
但崔来凤知道,等他上考场的时候,他母亲的梦便要碎了,因为他根本不是读书的料,他只是在假装很努力。
这世道就是如此无奈,生在这样的家庭,好象只有这一条出路,他的人生不允许有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崔来凤叹了口气,下马车时却又是一副乖巧而快乐的模样。
“母亲再见。”
楚夫人目送崔来凤步入学堂,这才折身回去。
刚入钱庄,便逢掌柜的来报:“东家,有人拿了钥匙和契纸,要来取走裴六奶奶库里的那个东西。”
“有人”,便说明来者不是裴六奶奶本人。楚夫人知道徐妙雪在她这里存了一样“重要”的东西,但徐妙雪没有特意交代,这东西非她不能取。
“契纸和钥匙都是对的吗?”
“验过了,无误。”
楚夫人思忖片刻,道:“既合规矩,便没道理不让人取走。”
掌柜得了东家的指令,颔首称是,疾步返回门店。
持钥匙与契纸之人戴着一顶斗笠,取走那匣子之后,便迅速离开钱庄。
一条街外,一辆马车停在无人的巷弄处。
男人在马车前停下,才摘下斗笠,赫然是琴山的脸。他掀开车帘,将东西递入马车内。
车帘重新垂下,遮去了盛夏的日光,裴叔夜看着手中那个老旧的铁匣子。
大牢里有他的眼线,他知道徐妙雪从秀才口中得到了线索,紧接着便回自家祖宅找到了一些旧物。
翁介夫曾亲口说过,他与徐家有些渊源,徐家母子想要找他为海婴伸冤,却被四明公杀害。不过这话裴叔夜只信三分,唯一能确定的,是徐家母子确已身亡。可究竟死在谁手里?看翁介夫那般紧张,答案已呼之欲出。
若徐妙雪真找到亲人遗物,必是与翁介夫相关的凭证,否则他何必如此忌惮?
裴叔夜想用这线索彻底拿捏住翁介夫,可他没法直接对徐妙雪开口要。
徜若他开口了,那便不打自招地说明,他早就知道徐妙雪亲人的下落——明明知道,却还一直冷眼旁观着她的苦苦查找。
他可以解释,他只是在利用翁介夫,但他无法解释自己的隐瞒。
虽然从他决定与徐妙雪和离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刻,但他还是希望,能来得再晚一些,瞒到那个瞒不下去了的时候为止。
哪怕他爱她,可他也只相信他自己。他们的理想并不相同,就象同一棵树也会长出不同的方向的枝叶,他需要利用翁介夫,可若徐妙雪执意要杀了他报仇呢?这种分歧会让他的计划面临风险。
行走在悬崖边的人,经不起半点风险。再输一次,裴叔夜就会万劫不复,那时候莫要说什么理想,连东山再起的机会都不不再有了。
那天徐妙雪喝醉后,琴山来告诉他东西被安置在了钱庄的库房,于是裴叔夜便从徐妙雪家中“借”来了钥匙与契纸。
可这一切真的是正确的吗?
裴叔夜回答不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拷问。
她何时会识破他的卑劣?可会恨他入骨?他又当如何自处?
在这一刻,裴叔夜脑子里想的,竟全然无关铁匣子里的东西。他莫名踌躇着,终于回过神来后,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才打开了匣子上的拨锁。
可匣子里竟是空空如也。
一瞬间裴叔夜以为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他下意识便掀开车帘想询问琴山。
原本摇晃在车帘上的日光和树影就这么倾泻到了空门大露的裴叔夜身上。
几乎就在同时,一支弩箭朝他射了过来,直取他面门。
他注视着箭射来的方向,那个“暗杀者”并没有躲避他的注视。
以裴叔夜的身手,他完全能够躲得过这拙劣的一箭。
可他没有动。
前一秒他还战战兢兢于头顶那把悬剑,终于当头落下的瞬间,他却古怪地松了口气。
他终于没有秘密了。
近乎残忍的坦诚,以这种难堪又危险的方式实现了。
箭头已经掠过了琴山的身体,离裴叔夜越来越近。
他任由这支弩箭载着她的怒火失去理智地向他扑来,他几乎能听到她讥讽的嘲笑——“这是你应得的”。
是的,这是对他自大的惩罚。
徐妙雪设了一个连环计,从头到尾就没有什么物证。她假装如获珍宝地将这个铁匣子存在钱庄,她的行动却大大咧咧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就连那钥匙和契纸过于随意地放在房中,好象就是等着人来取走。
根本就是请君入瓮。
裴叔夜并不是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但这一切都太自然了,他被惯性蒙蔽了。他一直都自大地认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徐妙雪只有一个与他共谋、骗冯恭用入局的计谋而已。
又或许,他不是看不到,只因那个人是徐妙雪,他迟钝了。他的行动在理智下提防着徐妙雪,但他内心深处却根本没有对她设防。
可她早就抽离了,她不相信他,所以排除了所有人,自己不动声色地准备了一个新的陷阱。
她已经知道了徐家在这盘局里的位置是什么——是知情者。
只要还有人知情,那些凶手就永远都在蠢蠢欲动。
信息本身到底是什么不重要其实对徐妙雪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想得到这些信息。
谁想要,谁就入她的局。
对,这才是徐妙雪,无论她是否知情,她都不会被动,她象一条冷血的蛇,灵活又狡猾。
但她恐怕也没想到,来的人会是裴叔夜。她终于成功算计了他一回,仅这一回,就足够天崩地裂。
被背叛的怒火数倍累加,她几乎失去理智,向他射出一箭。
可裴叔夜只是定在原地。
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矛盾。他在无数个瞬间都愿意为她去死,但又在无数个决策里不愿意为她牺牲自己的大计。
这种矛盾真的无解吗?
这一箭是一个终结。
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他们之间的所有欺骗与信任,也许在破碎后才能显露本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