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这话问得实在多馀。
裴叔夜能这般安然坐在此处,本身便是最好的答案。
他只淡淡应了个“恩”字。
话题似乎就此断了线。
他们如今早就不是能互诉衷肠的关系,不过是因为共同寻获海婴留下的要紧物证,才不得不继续这段同谋。
若徐妙雪此趟只是为确认一切顺利,此时便该起身离去。
可她却鬼使神差地,在裴叔夜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裴叔夜眉梢微动,眼底掠过一丝讶异。唇瓣几不可察地启合,最终却仍是化作了无声的静默。
白日的晴空直至日暮都十分澄澈,此刻正从天际开始,缓缓浸入一片深邃的蓝。未尽的霞光似流金遍洒,这一点光彩的调剂,便象在研不开的浓墨中滴入一滴蜜,将这干巴巴的氛围,也调和得温柔了些。
徐妙雪大剌剌地一甩裙摆,翘起腿,从案几上取过一只倒扣的青瓷杯,自顾自斟满。
她闲聊着扯出话题:“你说四明公这老狐狸,手段真是多!那棺材看守得铁桶一般,竟还能让他钻了空子。”
“你怕了?”
“笑话!”徐妙雪最受不得这般激将,重重将杯盏往桌上一掼,“姑奶奶我让他一局罢了!迟早连本带利讨回来!”
裴叔夜一直用馀光注视着徐妙雪的动作,见她接连三杯酒下肚,忽又开口:“既然不怕,借酒浇的什么愁?”
“你管呢?”
“难不成……你是来安慰我的?”
“你这铁石心肠的人,你配吗?”徐妙雪立刻激烈地反击,倒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那你不会是来嘲笑我的众叛亲离吧?”
“这是你应得的。”
裴叔夜笑了一声,意料之中的嘲讽,苦涩之中还有一丝亲切。
院中的家槐,前几日竟又开了花。
今岁雨水太过殷勤,前阵子花信将至时偏遇台风过境,满树花苞被风雨卷去大半。原以为这一季再无花事,谁知这几日,剩下的花苞竟又慢悠悠地舒展开来,在枝头缀起零星的白。
夜风过处,细碎的花瓣簌簌而下,象一场迟来的雪,轻轻落在肩头。
“我只是在想,幸好我两手空空的来,输了不过就是烂命一条,赢了便是赚道,可若处在你的位置……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狠下心,割舍掉已经拥有的一切。”
徐妙雪慵懒地撑着下颌,她的声音低下来,短暂显露的情绪象是一缕远方飘来的空灵歌声,风一样握不住。
裴叔夜垂着眸,他没有去看她。
她是在试图理解他吗?
不要这样。
这只会加深他的罪恶感。
一个无情的人,不需要被理解。
最安全的状态,就是孤身一人,当那个冷酷的执棋者。
“不必象我一样,”也不知喝了多少杯后,裴叔夜才回答她的话,“你的好日子,才刚开始。”
他们都是那场战争中遗落的孤魂,十数年如一日,无法从硝烟之中走出来。
可惜这世间大多数人,都活在太平年月里。那些人眼里没有烽火。他们两人走在人群里,就象个异类。
异类和异类之间,是无法抱团取暖的。
他们的棱角永不贴合。
哪怕短暂地同路过,也不代表什么。
因为他们的目标是终点,是敌人,他们永远会将最大的精力放在前方,而不是身边。
那些曾经的缱绻,只是号角吹响前的葡萄美酒而已。
他们都心知肚明彼此之间的鸿沟,但人不是每一个夜晚都要厉兵秣马。
偶尔也可以犯犯糊涂,与那个自己讨厌得牙痒痒的人把酒言欢。不为任何算计与阴谋,也无法吐露什么真情实感,只是这样,喝喝酒。
月华如水。
醉得七倒八歪的徐妙雪最后一次举起酒杯,瓷杯在空中划出摇晃的弧线,轻轻撞上裴叔夜的杯沿。清越的撞击声里,她带着七分醉意三分执拗,喃喃道:“我们会赢的。”
说罢,她便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裴叔夜醉眼朦胧地望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槐花落了满头。他下意识抬手想为她拂去,抬手时却见自己的发上、肩上也都是白色的花。
倒象是……共白头。
他的手颤巍巍地悬在半空,进退两难。
“吱呀——”
推门声打破了这片静谧。琴山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下,唇瓣微动似要禀报。
裴叔夜抬手止住他的话头。
他的目光仍流连在徐妙雪身上,缓缓起身,将外袍轻轻复在她肩头。
一句含糊的承诺混着酒气,悄然落在她耳畔:“会赢的。”
说罢,这才与琴山悄然离去,任满树槐花继续无声飘落。
宁波府内外连日来沸反盈天。在汹涌民意的催逼下,官府终于雷厉风行了一回。不出三日,刑房司吏熬不过酷刑招了,将所作所为和盘托出。很快,冯恭用便被擒获。
偏就在同一天,就是这么巧,前些时日被劫走的秀才,在城西一家小酒楼的柴房里被寻获。
他当堂供述,当日劫狱正是冯恭用所为,意在封其口舌。他更是指认这冯恭用,便是当年海上屠杀时他亲眼所见的死士头领,手刃同袍的元凶。
冯恭用又是四明公的义子,这与百姓之间的猜测与传闻合上了。
可人人都知道,四明公是曾经服侍天子的大太监,他有着至高无上的荣耀与权势,谁也不能确定官府这回是不是有刮骨疗毒的魄力。
况且……这一切终归只是秀才的一家之言,口说无凭。
舆论倒是愈演愈烈,连县学、府学的生员们都纷纷下场。
百馀名生员头戴方巾,身着襕衫,齐集府衙前长跪请愿。为首老成者朗声诵读檄文,馀众则高呼“严惩真凶,以正纲常”。青衫如云,书声震天,引得满城百姓围观,道为之塞。
正当群情鼎沸之际,忽见仪门大开,八名旗牌官鱼贯而出,只见一位绯袍大员缓步而出,不明所以的百姓听得一声唱喏,才知道这位竟是浙江巡抚翁大人!
原来这位封疆大吏早已微服坐镇宁波,暗中主持此案多时。百姓见状,纷纷跪地高呼“青天”,如暗夜得见明灯。
徐妙雪在人群后冷眼旁观这一幕。
这一出倒不是她设计的戏。
她只知道,翁介夫是裴叔夜请来的救兵,有了这尊大靠山的到来,力压宁波府各方涌动的势力,一切才能进展得如此顺利。不过这大官出场也是有些浮夸,哪能那么巧,就在生员闹事的时候出来?
骗子最能嗅出巧合与刻意的区别。
这翁大人倒是会笼络人心,让生员们这么一闹,让百姓们备感黑暗与绝望之际,再恰到好处地出现,那可不就是青天大老爷吗?
没有人知道,是她徐妙雪的计谋给这位巡抚抬了轿。
她与裴叔夜合谋,将秀才提前从牢里走,并且,在棺椁刚运到宁波府的第一天,他们就秘密完成了验尸。
后来公开的官府验尸时间,不过是引蛇出洞的计谋。她就是想引诱幕后真凶动作,他们隐藏了十年,将种种蛛丝马迹都清理的干干净净,只有让他们动起来,才能让他们露出马脚。
否则只用一具尸体就想直接指认四明公是泣帆之变的幕后操控者,这中间还需要许多证据链的相互契合,需要漫长的时间去查证,甚至有可能什么都差不多。
此计便用一场骗局,轻而易举地引出了冯恭用,还激发了民愤,匹夫之怒,尚能血溅五步。不管天时与地利如何,至少他们先得到了人和。
翁巡抚当着百姓与生员的面取出验尸卷宗,将实情昭告众人。
百姓们恍然大悟——果然!早有人在负重前行。
此时出具的验尸格目,自是能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
府衙外公告栏张贴的验尸格目详细记载着验尸情形。
初开棺时,尸身确未腐败。然接触空气后,肌肤迅速黯败。三名仵作会同检验,画工当场摹绘遗容,与户部存盘比对,确系馀召南无疑。
死者颅骨囟门处有钝器伤一处,深透至骨,系致命根由。周身刀伤廿馀处,然皮肉无血荫,骨色不变,俱系死后添创。
对比对架阁库旧档,其他兵士皆战伤致死,唯馀召南死状特异,其中蹊跷,至此昭然若揭。
纵然铁证如山,冯恭用仍三缄其口。
他原本的计划里,最好的情况是毁坏棺材和杀秀才这两件事都很顺利,他也不会被抓到,宁波府又恢复了风平浪静,裴叔夜徒劳无功。
最不济,大概是毁棺灭证时失手被擒。不过毁损尸身与泣帆旧案又有什么关系?他只要咬紧牙关不认,自有四明公在暗中周旋。
可眼下情形,远比冯恭用预想中凶险。
他欲毁之证,都完好地存于堂前;他欲杀之人,如今正立于公堂指认。
这般境地,除了用沉默护住幕后之人,只要四明公还端坐高堂,他就尚有生机,除此之外,冯恭用再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