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宁波府衙前广场早已人山人海。
按照《大明会典》规制,重大刑案需在衙前公开检验。此刻广场中央搭起临时帷帐,几县的资深仵作齐聚帐前,府衙班头率众维持秩序,却都挡不住百姓踮脚张望。谁都想知道,那海底十年不腐的尸身究竟是真是假,今日到底能不能给十多年前的那桩惊天旧案一个交代。
“赵大人到!
唱喏声中,一位身着绯袍云雁补服的官员缓步而出。今日主持开棺的是浙江提刑按察使司佥事,正五品的赵大人。按察使司主管一省刑名,佥事分巡各道,此番因泣帆之变旧案涉及军务与民变,翁巡抚特从省里调来一名司法大员接手,如此也能避免当地的官员上下勾结。
“开棺!”
赵佥事一声令下,仵作们摒息上前。
当第一层石棺盖被撬开时,恶臭如实质般喷涌而出,离得最近的仵作当场呕吐,连帷帐外围观的百姓都纷纷掩鼻后退。
“天爷!这味儿……比沤了十年的粪坑还冲!”
赵佥事以袖掩面,厉声道:“继续!”
第二层、第三层棺材陆续打开,众人探头看去,皆是倒吸一口凉气,棺中哪有完尸?唯见一具森森白骨浸泡在墨绿色脓液中……
鸦雀无声。
虽说不是没人怀疑过,真的会有保存十多年不腐烂的尸体吗?可毕竟是裴大人亲自押回来的棺椁,众人都是亲眼瞧见,浑身上下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确确实实是海底沉埋多年的模样。
官府里那些大人们,哪个不是人精?若非有几分把握,认定这尸身当真可能保存完好,又岂会这般兴师动众,急调四县仵作齐聚府衙,行这开棺验尸之举?
只是没想到,尸体还是腐烂了……
那大家翘首以盼的,能够颠复泣帆之变的证据……也就烟消云散了。
老仵作突然高呼:“大人!棺椁外壁有蹊跷!”
老仵作发现棺椁侧壁不起眼处有几个窟窿窟窿,孔洞边缘的木茬尚新,更沾着些灰白色粉末,分明是被人新钻出来的。
赵佥事俯身细看,脸色愈来愈沉。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所有值守之人,三日内所有接触过棺椁之人,一个不准漏,通通提押待审,彻查到底!”
人群的喧嚣声爆发开来,人们在交头接耳,难以置信地交流着此刻的见闻。而徐妙雪沉默地站在人群里,象是一个异类。
不知过了多久,她脸上突兀地露出一个笑容。那笑意里似有讥诮,似有苦楚,又似有一丝绝不认输的轻篾,眼底原本沉寂的灰烬,此刻竟窜起灼人的锋芒。
徐妙雪悄然抽身,匆匆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而不远处冷清的巷弄里,阿黎打扮成一个中年妇女的模样,往面前几个小乞丐手里塞了铜板,她大概是交代了什么,乞丐们纷纷点头,而后散开。
……
很快,消息像潮水般淹过大街小巷,所到之处只馀唏嘘。
泣帆之变后真正捞着好处的才有几个?多少人家因此断了生计,守着茫茫大海却只能困在岸上挨穷。整整十二年了,渔民望着帆影幢幢的港口不能出航,匠人摸着生锈的造船工具暗自垂泪,这世道生生折断了他们向海讨生活的路,没有贸易,就赚不到南洋人和西洋人的银子,没有银子,就一辈一辈穷困潦倒下去。
好不容易等来一丝曙光,有人击鼓鸣冤,有人找到了尘封的证据,所有的一切都指向泣帆之变是场精心编织的谎言,其实在海上谋生的人们并不是倭寇,他们一样是这个王朝的子民,他们只是想给自己谋个好前程。
而随着这具尸体的腐烂,随着那个“证人”被劫走后消失无踪,希望之火再次湮灭了。
可百姓的愤怒却烧了起来。
竟有人为了让真相永不见天日,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如此肮脏手段!
官府破不了这案子,可也挡不住天下人之口。
旧案只要暴露出一丝缝隙,就有无数的阴谋论满天飞,百姓们会自己幻想出一个只手遮天的大人物,就是那个人屏蔽上听,鱼肉乡里,现在还毁尸灭迹,试图掩盖罪行。
宁波府的达官贵人们挨个被猜了个遍,而最受怀疑的,却是那个平日里乐善好施、乡绅做派的四明公。
没有人知道消息是从几个乞丐那里传出来的,只是每个人都会在传闻的猜测里加一些自己的见闻,拼凑出了一个无恶不作的老阉人形象。
纵然四明公向来低调,也免不了被百姓一一批判,口诛笔伐,甚至有不少百姓到他那雅致的小院外泼油漆,扔臭鸡蛋。
只是这些隔靴搔痒的议论,始终没有实质性的证据,终究伤不到四明公半分。
不过……四明公真就如此高明,一点马脚都没留下吗?
徐妙雪回到家中,看门的婆子今日被吩咐需寸步不离地守在房中,见主人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徐妙雪径直俯身到床底取出那只铁匣子。
婆子大骇:“小姐不是说这东西重要吗?怎么还拿出来?”
徐妙雪若有似无地往窗外瞟了一眼,声音却还是寻常音量:“这东西太重要了,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恐怕……放在家里不安全。”
徐妙雪拿着匣子去了一趟海曙通宝钱庄。
“我要开立官库。”徐妙雪将一个雪花银递进柜台,开门见山道。
“官库”是钱庄行业的密语,并非指真正的官府库房,而是钱庄为了彰显信用,常借用官制术语来命名服务,官库就是钱庄最高规格的保管业务。
存好那铁匣子后,伙计递给徐妙雪一把黄铜钥匙,并取青纸写下“嘉靖四十年八月初八,存徐氏密匣壹件”,又另起一行用暗语标注特征。钱庄与客人各执半张契纸,提货时需同时持契纸与钥匙,方可取出所存之物。
走出钱庄时,夕阳正照在“海曙通宝”的匾额上,徐妙雪松了口气,还得是楚夫人的地界,这不比任何深宅大牢都来得安稳?
但刚走出去几步,就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在钱庄外停下。
裴鹤宁抽噎着从马车上走下来,手里抱着一个精致的木匣子,看这形制里头应该放的是帐本、地契之类紧要的东西。她一打眼便看到了徐妙雪,愣了愣,脱口而出:“六婶……”
她突然意识到已经不能再这么称呼了,忙噤了声,眼泪在眼框里打着转,叫人看着心怜。
裴家人之中,徐妙雪最喜欢的就是裴鹤宁,她上前寒喧了一声:“六姑娘,谁给你委屈受了?”
“六叔他……”裴鹤宁嗓音发颤,“突然说要认祖归宗……祖母气得要分家,让我把存在钱庄的银钱都取出来……”
徐妙雪稍愣——裴叔夜要认祖归宗?
他是从裴家旁支过继来的养子,虽非嫡血,却也实实在在受了裴家十馀年养育之恩。一个人如果足够厚颜无耻、忘恩负义的话,是能够做出这种事的。
她几乎能想见裴叔夜将背负的骂名。
也许旁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徐妙雪只转念一想便明白了。
什么认祖归宗,裴叔夜那一支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为何恰好是今天?因为今日他们所努力的一切都宣告失败,裴叔夜是那个竭力推动翻案的人,一旦他失败,就会立刻被反扑。
他不想牵连裴家,因此要在危险到来之前,切断自己与裴家的关系。
想通这个关节,徐妙雪心下黯然。
裴叔夜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有自己的节奏,他会独断专行地来决定所有人对他的情感,不需要征询任何人的意见。
对她如此,对裴家也是如此。
虽然他的决策是用心良苦,但此刻裴鹤宁的眼泪就是虚情假意吗?
她暗叹一声,轻轻将姑娘扶回马车:“分什么家?他既要走,便让他净身出户。告诉你祖母,不必替你们裴大人操心,他有的是银子,该让他赔你们钱才对。”
裴鹤宁愕然,任由徐妙雪交代车夫启程回家。
家里出这么大的事,她本以为徐妙雪会劝说几句的。
看来薄情寡义的六叔已经将所有人都伤了个遍,连曾经如胶似漆的夫人都不替他说一句话了。
徐妙雪目送裴鹤宁的马车远去,本是准备回家的,可脚步却跟灌了铅似的,惆怅又沉重,她最终还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与方才去钱庄时不同,徐妙雪此刻步履如风,在纵横交错的巷弄间几个转折,便将身后盯梢的人甩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裴叔夜也迈出了裴家的大门。
身后是裴老夫人撕心裂肺的哭骂声:“裴家没有养过这种白眼狼!”
裴叔夜硬是没回头。
更难听的话方才也都听过了。
可他只庆幸,幸好他是养子,若是亲生的儿子,不知道该演多大一出戏才能与裴家切割开来。
朝堂的事波云诡谲,没有人能一直稳立潮头。当年他一人被贬牵连全家,他不能再让家人承受这样的风险。
他这人薄情寡义——所有人都这么说。
母亲对自己也素不亲厚。
但裴叔夜记得母亲送自己入科举考场前,比他还要紧张,亲手为他备下了护膝、被褥,棉衣……但母亲对她,从来不象对别的兄弟一样那么自然,即便做了这些,她也只是差婢女送来,留下几句千篇一律的教导。
裴叔夜知道母亲偏心,即便偶尔的好也是因为他是家中最有前途的人。
可他只珍藏了最好的那一瞬,她真正将他当成儿子,临行密密缝的那一瞬。
离开裴家后,裴叔夜突然不知道要去哪里。
虽然他已经为自己备好了新的家。
鬼使神差的,他低调地踏进一家门庭冷落的酒楼,刚跨过门坎,伙计便麻利地挂上了”打烊”的木牌。
刚怅然地独坐槐荫下,石桌上温了酒壶,一口都没来得及喝,外头又响起推门声。
他抬头望去,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还以为今日你不来了。”裴叔夜打破了这种沉默。
徐妙雪看着裴叔夜心下微动,她今日确实可以不来此地。
这里只有她跟裴叔夜知道,是东海回来之后两个人临时约定的据点,但他们谋划之事极为隐蔽,若非要紧事不必见面。但她还是来了,是存了一些私心,她想着,没准裴叔夜会来。
“你不是在裴家闹认祖归宗吗?”
裴叔夜摊手:“说完了呀。”
徐妙雪懂了,感情他是抛下了一句话,就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什么也不带走,留下一家子老弱病残哭天抢地。
还真是裴叔夜的风格。
徐妙雪的眼睛往后头的厢房里抬了抬,公事公办地问道:“一切都正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