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借口去临府采购木料消失了几天,她如今是宝船契的总负责人,亲自查验物料实属寻常,这番动静并未惹人疑心。但她从海上回来之后,发现自己的住所被翻过了。
虽然所有的东西都被小心地归置到原处,看似毫无破绽,不过徐妙雪这般警剔的人,立刻便嗅到了生人入侵的气息。
此处终究不是裴府了。高门大宅里规矩森严,连洒扫婆子都有定例,谁敢擅自翻动主子物件?可这市井小院每日往来繁杂,送泉水的挑夫,送鲜菜的农妇,午后来收浣衣的婆子……她不喜生人近身,只雇了两个粗使婆子轮流看门。这般松懈的守备,自然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
那些人要取她性命或许不易,但想翻查这宅子,实在不算难事。
好在徐妙雪也不会在宅子里留下什么痕迹。她巴不得多来点人翻翻她家,好让全天下都知道她私底下也是一个对宝船契上两百个心的好东家。
但这么谨慎的翻动,还是让徐妙雪起了疑心。
虽然这趟没有找到海婴,不过她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她的哥哥喜欢海婴,那他们肯定一直都有往来。
海婴一定求助过她的家人,这与当时神秘人信中所言“匠人徐恭之妻儿曾助海婴”是吻合的。
可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幕后之人对徐家如此忌惮?先前借兄长信物在台风夜设局杀她不成,如今又来暗中搜查?
必是有什么具体物件,才值得对方这般大费周章。
可这些天每每忆及当年的事,徐妙雪便觉头痛欲裂。她这般记忆力超于常人的人,对任何的细枝末节都了然于心,可旁人口中那些关于徐家的往事,对她而言竟是完全的空白。她只记得泣帆之变后——货船焚毁,父亲遗骸漂至海岸,债主踏破门坎……之后年幼的她发了一场高烧,痊愈后贾氏嫌她晦气欲逐出府,她跪在外祖父跟前磕得额间见血,才得留在程家。
先前她还有些不确定,但现在她可以肯定,她忘掉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她想起程开绶偶尔会紧张地问她——“你是不是想起来了?”,那时她都没当回事,以为程开绶说的是家中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如今想来,他一定是知情的。
只是程开绶那闷葫芦嘴向来很严,性子又是极度谨慎、瞻前顾后,更何况,她如今想见他也是一件难事。
就在这时,阿黎急冲冲地跑进来,打断了徐妙雪的思绪:“小姐!狱卒那边都打点好了!”
徐妙雪眼睛一亮:“走。”
徐妙雪刚回来的那天,气都还没喘匀,秀才便去了衙门自首,她们起初还是听街头的热闹才知道这事,越听越不对劲——那说的不就是秀才吗!
她是有一肚子的疑问想问秀才,但人已经在牢狱里了,显然秀才去意已决,并不想提前交代什么。
徐妙雪买通了狱卒,想去见秀才一面。
起初秀才拒绝任何探监,他瞒了大家这么久,许是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但徐妙雪花足了钱,从上到下贿赂了一遍,天天给秀才那阴冷潮湿的牢房送去酒楼的席面。
果不其然,秀才……被打动了。
地牢里寒气刺骨,唯独秀才这间炭火烧得正旺。红泥小炉上煨着酒,四周散落着新烤的榛子栗子,暖香驱散了霉味。
秀才这特权,也并不是徐妙雪一人的功劳,宁波府有不少百姓敬佩这位敢说真话的勇士,自发来探望、送一些吃食,相比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秀才在大牢里过得还算不错。
徐妙雪与秀才相对而坐,静默半晌。秀才忽然低笑出声,眼底泛起些许水光。
他抓抓脑袋:“头儿,别搞得这么严肃嘛。”
“不把我当兄弟是不是?”徐妙雪佯怒。
“就是把你们当兄弟,我才不敢说。”
徐妙雪出乎意料地沉默了。
她敬佩秀才。这么多年的市井生活都没有磨去他的锐气,他从未忘掉他所背负的真相和仇恨,在时机到来的那一刻,他毫不尤豫地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好日子,投往一条看不见光明的路。
徐妙雪端起酒杯,碰了碰秀才的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那这些年,你为什么会选择跟我?只是因为不打不相识的缘分?”
秀才似乎尤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如实回答:“认识你,是不打不相识,但决定跟你,有一部分原因是……你姓徐。”
徐妙雪心头一跳:“你也知道我家的事?”
“谁不知道沙头岙的徐匠人接了佛郎机人一笔大订单?他家儿子为了省点船上的仓位费,初生牛犊不怕虎,跑去望海楼找陈三复砍价,结果一来二去,成了海婴的跟屁虫……可如意港上的那把火一烧,把那一家人的梦和前途都烧没了。”
和着温酒,秀才说出的往事象是一阵呼啸而来的穿堂风,直挺挺地来,空荡荡地去。
“我就是想着,徐家剩下的那个女儿,有点名堂,说不定她能干成点事。”
徐妙雪已是泪流满面,却别过眼笑着道:“那你就是眼光好。”
“是啊,我眼光好,才能等到今天……现在我就等着开棺验尸了。当年我那些同袍,有一些尸体被找到的,所有的验尸记录都在架阁库的卷宗里记载着,馀召南到底是怎么死的,跟那些人的死因是否大相庭径——这铁证之下,我看谁还能掩盖真相!”
“明日就是验尸之日,你这十几年,不会白等。”
秀才惆怅地叹了口气:“恨不能今日就有个结果!官府做事,报备这个报备那个,实在是拖泥带水了些。”
徐妙雪听说,官府本想请馀家派来的那位纪师爷旁观验尸,毕竟这是事关馀家人的大事,但纪师爷似乎病了,官府硬是等了两日,却等来纪师爷启程回京的消息,说是要立刻将这事报知给馀大人,若有验尸报告,即刻送往京城即可。
这才闹哄哄地将验尸的日子定在了明日。
但不知为何,徐妙雪心中生出一丝夜长梦多的不安来。
秀才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海婴给你留下的那样东西,现在是时候拿出来了。”
“什么东西?”
秀才没料到她会这般反应:“你……全不记得了?”
“我该记得什么?”徐妙雪扶住额角,只觉得有千万根细针在颅内翻搅。
“你再仔细想想?”秀才倾身向前,声音放得极轻,“海婴当时走投无路,只敢去找你兄长……她手里定有极要紧的物件托付给了徐家……”
徐妙雪额间渗出冷汗,象是哪里堵着一团棉花,她想整个扯出来,却无从下手,她烦躁地接连灌下几杯烈酒,呼吸渐渐急促。
忽然,她抬起眼,眸底几根血丝攀上幽深的瞳孔。
“我好象……想起来了。”
说罢,徐妙雪近乎急切地起身,险些撞翻了桌角的酒瓶,甚至来不及打声招呼,便急不可耐地离开了。
她一走,暗处一双不起眼便隐回了黑暗。
……
徐妙雪去了一趟祖屋,回来时怀里用布紧紧包着一个铁匣子,她满手泥泞,汗水打湿了,象是精疲力尽刚从土里刨出了什么东西似的。她疾步避开人群走在街道上,想要立刻回家,紧闭门窗再打开手里的东西,却见暮色中的街市比往常喧闹许多,布告栏前围得水泄不通。
隐约听见有人议论“劫狱”二字,她本未在意,直到“秀才”这个名字清淅传来,她才猛地回神。
她浑身一震,猛地拨开人群挤到最前。但见海捕文书上墨迹未干,就在她离开大牢两个时辰后,一伙黑衣死士突袭府狱,将秀才劫走了!
官府很快便组织官差满城缉捕,可人就象凭空消失一样,不见踪影。
而此时,就府衙在大部分官差被调走的时候,府衙后堂的证物库也很热闹。
裴叔夜运回的那具神秘棺椁,因其形制巨大,无法抬入室内,只得暂置于库房与后院高墙间的狭窄过道中,上复雨布以防风雨。此处原是衙内的箭道,有两处入口,一处已被暂时封死,另一处由裴叔夜亲点的护卫层层把守,昼夜轮值,看守的跟铁桶一般。
可刑房司吏却突然打着巡查看守的名号前来,他虽只是小吏,并无品级,毫不起眼,却正好负责管理证物,当时这棺椁的安放与入库正是他安排的。他步履从容,面色如常,靠近时却在袖中却悄然抖开一种辣粉——那是用南洋胡椒与关东辣子一同研磨成的烈性粉末,遇风即散,直扑守卫面门。
“咳——!”为首的班头首当其冲,顿觉双目刺痛,喉如火烧,一阵剧烈的呛咳让他弯下腰去。其馀守卫亦猝不及防,倾刻间泪流满面,阵脚大乱。
“放肆!”司吏当即厉声呵斥,“值守重地,岂容尔等如此失仪!”
不待众人反应,他向后一招手,数名身着皂隶服色、却眼露精光的“亲随”应声上前,迅速隔开了原先的守卫。
“尔等暂退一旁,此地由我亲自接管!”
“不行!咳咳!无裴大人许可,我等决不能擅离职守!”
两边僵持起来,而混乱之中,打扮成“亲兵”模样的冯恭用已悄无声息地贴近棺椁。
他自怀中取出一柄铁匠精钢打制的三棱 “探棺锥” ——此物形如粗针,中空带刃,尾端可接木柄旋入,正是民间盗墓贼惯用的邪器。只见他手抵棺椁侧壁上方阴影处,腕上暗劲一吐,那锐利的锥尖便已悄无声息地钻透了坚硬的橡木与沥青封层。
不过片刻,数个细如针孔的破口已然成形,深幽的棺内,那具保存了十多年的尸身,终于与外界污浊的空气悄然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