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证据!我要揭发浙江巡抚翁介夫!”嘶吼声在石壁间碰撞,铁链随着挣扎哗啦作响,“他和冯淮那阉人早有勾结!”
冯恭用被铁索牢牢缚在刑架上,冰冷的镣铐刮着腕骨,这种彻底的束缚令他愤怒,丧失理智。
可地牢里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行刑官垂手立在阴影里,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墙上那些泛着幽光的刑具被一件件取下,再没人会顾及他“冯先生”的体面。
甬道尽头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终于有人来了!
冯恭用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嘶喊:“我要举告!”
当那道人影转过甬道拐角,火光跃上来人面容时,冯恭用顿时被冰水泼了个透心凉,所有叫嚣都卡在喉头。
是翁介夫。
“你要举告我什么?”巡抚的声音平静得象在问今夜的月色如何。
冯恭用冷笑:“翁介夫!你以为你能撇清干系?等你和那阉人的勾当暴露,你也难逃一死!别以为他不敢说你就万事大吉了,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所以?”翁介夫闲庭信步走上前。
“你他妈阴我!老子要你跟我一起下地狱!”
翁介夫忽然低笑,那笑声在刑室里幽幽回荡。他俯身凑近铁链,轻轻吐出几个字——
“回答错了。”
说罢他便退后几步,朝行刑官略一颔首。
滚烫的烙铁“嘶拉”一声粘贴了毫无抵抗之力的皮肤。
刑架上的铁链骤然绷紧,冯恭用浑身青筋暴起
“姓翁的!真当老子会求饶?”他梗着脖子嘶吼。
此刻他还尚有体力愤怒,他还不想承认自己已经输得彻底,他以为自己还捏着翁介夫的把柄,这多少能震慑到他。
但当那具特制的拶指套上他十指时,他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原来人痛到极致的时候是喊不出来的,他只听到骨头发出惊悚的摩擦声,接着剧痛如潮水般漫过四肢百骸。他拼命想蜷缩身体,他想逃跑,却被铁索牢牢固定。
他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他杀的那些人,那些早就模糊的脸庞,那些死前发不出一声哭嚎的痛苦神情,此刻成倍加诸在了他自己身上。
……
一夜的酷刑只是一个下马威,冯恭用却已经扛不住了,一个丧失信念,也不再有靠山的丧家之犬,他又有什么强撑的必要?他自诩硬汉,其实只对别人硬,自己就是一个贪婪又胆小的懦夫。
翁介夫的招数何其简单——酷刑之下,焉有人权?
“我说什么,你就写什么。”
翁介夫满意地看着此刻的冯恭用,他嗓子喑哑,喉咙里断断续续地发出不似人声的呜咽,已经不成人形,更象是一团溃烂的血肉。
他为了能减少痛苦,什么都能答应。他有能拿捏翁介夫的罪状又有什么用?这大牢都在翁介夫的掌控之下,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要经过他的同意,否则,他面对的折磨永无止尽。
冯恭用亲自写下指认四明公的罪状,将他如何把馀召南的死栽赃给陈三复,并一手推动了泣帆之变的过程一五一十地写了下来,却在上面隐去了所有翁介夫的痕迹,最后签字画押。
“你为什么……非要置他于死地?”最后,依然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何会落到如此地步的冯恭用竭力抬起已经肿得压抑视线的眼皮,看向翁介夫,“就因为他在你升巡抚的时候拦了一道?”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一反常态地阻止我升官吗?”
没等回答,他自顾自接下去:“因为我亲手杀了我的夫人,吴文茵。”
“湖畔初遇是戏,一见钟情是戏,才子佳人是戏……”翁介夫轻笑一声,对着不再有威胁的“义弟”吐露了他的秘密。他背负这个秘密太久了,久到忍不住找一个地方来眩耀一番他的战绩和癫狂。
说来可笑,这个世上最懂境遇的,恐怕是这个自己一直看不上的“忠犬”,他们都在四明公的施舍与掌控之下生活。
翁介夫的眼神飘向虚无,那年他与吴文茵喜结连理,他以为婚姻是唯一一件他自己能掌控的事情,他选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而非被安排的,可当他发现吴文茵的妆箧里藏着关于他的“言行录”,每月都会秘密寄给四明公时,他疯了。
翁介夫发现自己始终活在四明公无所不在的阴影之下,他所有的嗔怒与怨恨在那一刻爆发……他杀了吴文茵。
而这,不过是他反抗四明公的起点。当四明公察觉端倪的时候已经晚了,那年的浙江巡抚他是志在必得,哪怕四明公从中作梗,他还是升了上去。
后来他年年回乡扫墓,写下《悼亡妻》十二卷,更是不曾续弦,官场皆知翁巡抚用情至深。只有夜半惊醒时,他会盯着帐顶鸳鸯绣纹直到天明。
“你见过被剪断牵线的木偶吗?”翁介夫突然问。
冯恭用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面部扭曲得如同恶鬼:“那老阉货连命根子都没了,还整天做着传宗接代的美梦!到处认干儿子替他完成人生抱负——哈哈哈哈!太监就是太监,断子绝孙的命非要强求,这些捡来的野种最后都会变成索命的无常哈哈哈哈哈——”
冯恭用的狞笑随着翁介夫走出地牢终究是慢慢弱了下去,冯恭用似乎在挣扎,他临终前最后一句饱含恶毒与不甘的诅咒还是传到了翁介夫的耳中。
“你,你以为……你真的能独善其身吗?翁介夫——我在地狱里等你!”
翁介夫的脚步一顿,这句话象是一个可怕的谶,无孔不入地钻入了他的身体,令他不安。
不,不会的。翁介夫否定地摇了摇头。
他走的每一步都万无一失,四明公大势已去,接下来他只需要提防着裴叔夜,除此之外再无掣肘。他还要在这人间享尽荣华,寿比南山。
很快,最寻常不过的套路降临在了冯恭用身上,在他认罪的第二天,他便在大牢之中“畏罪自杀”。
无人在意这条忠犬的生死,整个宁波府都在议论着四明公大厦将倾,无数人亲眼目睹四明公被抄家的盛况。
库房铁门被撞开时,连抄家的官兵都愣在原地。三尺高的红珊瑚像柴火般堆在墙角,南洋珍珠用麻袋装着,打开时滚了满地。后来清点的文书说,光是成箱的白银就搬出八十馀口,散碎铜贯更是懒得计数,直接让钱庄的人拉车来称。
有个小兵在书房发现个暗格,里面装着各地官员的效忠书,最上面竟是宁波府高官亲笔写的“如亲父事”。后院地窖里还埋着十几口铁箱,撬开全是盐引和地契——有些田产远在湖广,连主人自己都忘了。
一箱箱财宝被搬出大门时,有个老人突然在人群里啐了一口:“早该倒了!”
叫骂声顿时如沸水般炸开。有个始终佝偻着背的络腮胡汉子,却悄悄退出了喧嚷的人潮。
……
“大仇得报,你不回去找你家婆娘?”
海边小院,戏班子排练的丝竹声咿咿呀呀,掩住了后院吃酒笑闹的动静。
络腮胡男子与卢放一行人围坐在一起,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
“想她就去啊!整天偷偷跟着人家算怎么回事?”
“就是,正头夫君倒活得象个偷儿……”
说笑间木门吱呀作响,徐妙雪提着食盒进来,油纸包着的卤味香气四溢:“要不是在岛上认出崔大哥,他还在当野人呢。”
这络腮胡汉子——正是那个神秘守岛人。徐妙雪那日忽如电光石火,终于想起为何觉得眼熟。他眉宇间与楚夫人的儿子崔来凤像了七分。
徐妙雪对人的五官过目不忘,当时她看卢放有些眼熟,也是因为他的五官与卢老有几分相似。
徐妙雪猜出了守岛人的身份,他就是楚夫人那位死于泣帆之变的“亡夫”,崔虎。楚夫人那位“战死”的夫君崔虎。世人只道他早成了白骨,谁知他在荒岛守了十几年无人问津的诺言。
他本不打算回到人世了,可当徐妙雪说起楚夫人母子近况时,这铁打的汉子竟泪如雨下。
最后他还是跟着裴、徐二人回到府城,近乡情更怯,他只敢藏在街角偷看妻儿,像荒野里窥探灯火的兽。
崔虎异常沉默,不论旁人说什么,他都只是摇头。
“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死了还好,活着就是个钦犯……我就不去打扰她了。”
这话戳到了席间众人的心窝子上,在场这些人,岸上都有牵挂的亲人,可也只能当做自己死了,有家不能回,崔虎一说到这里,无不伤感。
“没事,”卢放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咱们的案子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这不,四明公那老阉人不都被抓了吗?等案子查清了,就能还大家一个清白!”
“对!咱们要对六爷有信心!”
“这是个好事,别都耷拉个脸,得庆祝一下啊!”
众人碰杯豪饮。
每当这个时候,徐妙雪都能有一瞬间矛盾地理解裴叔夜。
她必须承认,他选择和她的仇人翁介夫联手,借力打力来对付四明公是明智的选择。若非翁介夫在后面施压,力排众议调查四明公,四明公这般在宁波府势力根深蒂固的人,纵然有什么罪证被拿到,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不多时日找个替罪羊顶罪,很快就能平安无事,而不是象现在一样,四明公迅速被抄家收监,罪行上报刑部,一切都极快地推进着。
可泣帆之变的案子查清,只能证明四明公一党的罪责,却不代表陈三复和他的部众无罪,不管怎么说,他们做的海贸之事,终归是与朝廷的禁令相悖的。
除非能让金銮殿上的天子承认这海禁令确有不合时宜之处,承认陈三复这些人实则撑起了半壁江南的税赋,承认他们的商贸、对朝廷的贡献。
可要朝廷自承政令有失,继而重开市舶司,这简直难如撼山。多少双眼睛盯着海关这块肥肉,多少既得利益者会拼命阻拦。这不仅是律法的更易,更是要动摇盘根错节的旧制。
裴叔夜知道自己在做多难的事吗?
他当然知道,否则他也不会如此谨慎,步步为营,甚至与虎谋皮。
徐妙雪偶尔也会后悔自己说“永远不会原谅你”的话是不是太过了一些。
但……正如没有后悔药一般,时间也不会倒流,人要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负责。
更多的时候,徐妙雪还是昂首阔步地往前走。
而随着八月十八如意港弄潮宴的即将到来,卢放他们在岸上的日子也就快结束了。宴会结束后,戏班子就该离开宁波府府城,卢放他们没了身份,自然得回到海上。
而这段时间,徐妙雪拉着卢放没日没夜地帮她筹备造船之事,各种流程也从一团散沙慢慢步入正轨,往后再有什么事,用书信往来尚能应付。
正经戏班子是早就备好的,只要在宴会上老老实实唱完几出戏,别引发什么骚动,这事就能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吴昭仪远在深宫,吴家总不会拿这点小事去跟她“对帐”。虽然进如意港有风险,不过比起戏班子凭空消失,官府介入来查,总归是安全些。
况且……如意港曾是这些人的家,他们想旧地重游,回到他们的故土,哪怕只有短暂的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