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介夫到底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千年狐狸,略一思忖便回过味来——好个裴叔夜,方才那番做派险些连他都骗了过去!
凡是滴水不漏的,大多都是有备而来。
他依然相信自己最初的判断,以裴叔夜的城府,绝无可能对同床共枕之人毫无察觉。而一个乡野女骗子,若无倚仗,怎敢用假身份嫁给四品大员?
除了裴叔夜本人,谁有这般胆量布下如此惊世之局?
如今这两人演一出和离戏码,就想在他面前撇清干系?裴叔夜这般以退为进,言辞谦卑地说任他处置那女子——分明是设好了圈套等他钻。若当真应下,便是明摆着不信任这位参议,日后难免心生隔阂;若故作大度地推拒,将此事交还裴叔夜处置,最后必定不了了之。
可他翁介夫,岂是这般容易被人拿捏的?
翁介夫忽然抚须轻叹。
“承炬误会了。愚兄今日前来,本就是要将此事托付于你的,”他仔细观察着年轻人脸上的细微变化,“可听你这般说辞,倒让我尤豫了。”
裴叔夜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这反应让翁介夫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果然,他一听这回答不在意料之中,便露出了破绽。
“此女骗财骗色,着实伤你不浅,”翁介夫语气转为凝重,“但你方才说得有理,凡事毕竟还要考虑裴家的颜面。若由你亲自处置,万一走漏风声,说裴家杀妻夺财……那你们裴氏百年清誉,便因此女有了污点。”
裴叔夜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还是翁大人考虑的周到!”
“此事,便由愚兄代劳吧。”
茶烟在两人之间袅袅盘旋,竹帘外传来沙沙的叶响。
翁介夫胜券在握地笑了笑,无论裴叔夜耍什么花招,都逃不出他的火眼金睛。等料理完那个隐患,再来好好处置他这两面三刀的小人。
……
裴叔夜从清露居出来,一早便被调虎离山的琴山方气喘吁吁地赶到此处,见主子安然无恙,这才安心地站到他身后。主仆二人默然立在道旁,恭送翁介夫的马车驶远。
待那车影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琴山才急切地压低声音:“六爷——”
裴叔夜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扫了扫左右,四处都有翁介夫的眼线,但他没有阻止琴山说话。
“翁大人都知道了?”
裴叔夜微微颔首,目光仍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这、这……”
琴山惶惶四顾,这林间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直至二人离开此地,踏上通往城内的官道,四下无人他才敢继续追问:“翁大人既已识破徐姑娘身份,她岂非危在旦夕?六爷究竟作何打算?”
“以静制动。”裴叔夜语声平静。
“还要静待?”琴山第一次对主子的决断生出茫然。
先前翁介夫暗中调查时按兵不动,他以为六爷早有成算;如今对方已亮明刀锋,却仍不作为,这莫非是要……
一个冰冷的念头倏地窜上心头——难道当初那场和离,本就是为今日弃子做的准备?
琴山打了个寒颤,将未尽之语咽回喉中。
徐妙雪近来总觉得脊背发凉,仿佛暗处有双眼睛时时盯着她。
她这般谨慎敏感的性子,立时将家中院落、往来路径都细细筛过几遍,却未发现任何异样。
“许是近来太累了。”她宽慰自己道。
实在是忙得焦头烂额。
卢放那“影子工程”的方略虽已详尽交到徐妙雪手中,可真要按图索骥动起工来,工程之巨令人咋舌。
幸而有卢放这一干老手在旁坐镇,造船这千头万绪的工程,总算被梳理得条理分明,一步步踏上了正轨。
徐妙雪雷厉风行,先从三教九流汇聚的弄潮巷里暗中遴选了一批人手。这其中,有统管所有匠役的总匠,其下分领大木作与细木作的木匠、专司填缝防漏的捻工头、打造船钉铁件的铁匠与锡匠;又有精于采买的采办、掌管城郊各处秘密货栈的仓廪管事——这些人须得创建清淅的帐册,令木料、漆货、帆布等物,自入库、存放至调用,皆井井有条,不容半分错乱。
此外,更少不了几位心腹的伙夫、杂役,一位专司应付官府盘查与邻里探问的明面管事,以及一批精干可靠的护院。
待这番骨架搭起,徐妙雪便依照方略,将款项拨付于各管事手中,令其各展所能,或去招募得力帮工,或去采买所需材料。这架庞大而隐秘的机器,至此终于悄然开动。
每一笔开销都看似必要,合在一起,却如山倾海倒。这船还未见影子,金山银山已去了一半。先前筹来的那笔款子,看着是一笔花不完的巨款,此刻却如雪入洪炉,眼见着消融殆尽。
看着帐面上银钱如流水般逝去,连阿黎都不禁恍惚——小姐非要行此等险峻又破费之事吗?若卷了这巨款远走他乡,足以保下半生金山银山,锦衣玉食。
徐妙雪确是爱财,却并非真贪恋那黄白之物本身。
她心中早有丘壑,欲披荆斩棘完成父亲的事业,必须要将宝船契做成、做大。
而光她一人有野心远远不够,她要将豪门显贵、丝商、渔户、乃至市井小民都拉上这条船,让所有人的利益与她牢牢绑在一处,共担风浪,同见虹霓。
这苍茫大海,从来不是一人一舟能征服。唯有千帆竞发,万桨齐力,方能将这东方的丝绸与器物,匠心与智慧如潮水般推向远岸,在那陌生的海岸在线,烙下华夏的印记。
所以徐妙雪将契券向市井百姓敞开,不限身份,一筹起购,短短数日便在坊间掀起轰动。
宝船契原本是贵族之中趋之若务的东西,如今百姓们也能唾手可得,这自然引人注目。
先前那些关于宝船契真伪的窃窃私语,如今早已烟消云散。商铺里被大量买走的物料,活跃的匠人们,还有那如流水般花出去的银钱,都是做不得假的实据。这片向海而生的土地,本就流淌着闯荡的血液,人们心底对远方早已蠢蠢欲动。徐妙雪所做的,不过是掷出一粒火种,点燃了那根深植于血脉中的、关于波涛与远方的共同记忆。
更有那“云崖子”道长,本就是徐妙雪安排地自己人,又以五行推演、星象玄言为她暗中造势,声称此乃“聚沙成塔,引潮生金”的吉兆。一时间,徐妙雪门下求购宝船契者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坎。
就在徐妙雪这摊子事越支越大,如火如荼的时候,徐妙雪那种被窥视的不安感也愈来愈强烈。
宅院周遭,入夜后总闻得些莫名响动,时而是瓦片轻响,时而是夜鸟惊飞。清晨起来,又偶在墙角巷口瞥见几点已干涸发黑的溅射状血迹,空气里浮着若有似无的铁锈腥气。
四下却静得出奇,什么奇怪的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