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云韶班入了宁波府城后,便入住了吴家提前备下的一处滨海独立院落,自此之后以“潜心排练,不便叼扰”为由,直接驱逐了吴家的奴仆,并闭门谢客。那小院围墙高筑,独门出入,且面朝大海,人声与排演的弦索之音,尽数掩于潮声之下,十分隐蔽。
戏班的架子端得越足,越显得是那么回事,无人敢去置喙。
而吴家早在云韶班来之前,便将“昭仪赐班”的殊荣刻意宣扬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还特意请巧匠为戏班上下人等,每人都打造了一枚紫檀木嵌银丝的腰牌,上书“云韶”二字,精巧独特。持此腰牌者,在宁波府内一切开销,无论是酒楼宴饮、绸庄扯布,还是药堂抓药,皆可记在吴家帐上。
这枚小小的腰牌,背后是吴家的信誉作保,其效力比官府的朱批路引更为通达。
但卢放还是很后悔。
原以为上了岸,甩脱官府耳目,便能如脱缰野马般醉生梦死几回。谁知才放纵一夜,第二天徐妙雪就抬来整箱造船图纸,要他即刻开工。
这哪是上岸逍遥,分明是换个地方做牛马。
若在海上,岂有徐妙雪指手画脚的馀地?一言不合,他就扬帆远去,留她望洋兴叹。可如今身在陆上,靠两条腿走路,若敢不从,这女子真会去官府举报——她做得出来。
卢放宿醉未消,就被“三顾茅芦”的徐妙雪逼着当军师。
可当他展开那叠漏洞百出的造船图,忽然怔住了。自陈三复复灭,十多年来再无人与他商讨这些——不,商讨是有的,却都是纸上谈兵,再无人真要去劈波斩浪。
他抬起眼,狐疑地打量徐妙雪。这黄毛丫头无依无靠,虽有些歪门邪道的手段,但成大事岂能只靠小聪明?当年陈三复那般枭雄,尚需天时地利方能成事……
就凭她,能行么?
徐妙雪立刻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卢放的轻视。
她意有所指地道:“你以为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异想天开?我背后是谁……你当真不知道?”
这话本身就是个陷阱。
徐妙雪当然知道卢放跟裴叔夜的那层关系,她并不确定这两人是否在这件事上互通过,她敢这么说,纯粹只是因为瞎说没成本。
徜若卢放识破了,她就嘿嘿一笑,承认自己说谎,徜若卢放被唬住了,对号入座,她就赚来了一点虚张声势的底气。
卢放在海上大大咧咧地漂泊了这么多年,根本适应不了岸上的人心叵测,立刻骂了一声:“我靠——”
“你俩不是和离了吗?”
“我俩本来就不是真夫妻,和离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徐妙雪向来真话假话掺着说,况且这话她可一点都没说错。
卢放半信半疑地琢磨着。
她没给卢放反应的时间,又将那堆图纸往卢放面前推了推:“时间紧迫,如今宁波府里持有宝船契的可都是显贵,瞒得过他们一时,瞒不过一世,我得尽快将宝船契坐实才行,卢放兄,烦劳你加把劲。”
卢放已经信了大半,将所有的图纸潦草堆到一边:“你这些东拼西凑来的图纸,糊弄外行人尚可,真的按照这个造船,行不了二里船就得散架——诶诶诶你在做什么?”
徐妙雪正在卖力地研墨,她抬起头理所当然地看着卢放:“给你笔,你来画图纸呀。”
卢放张扬地笑了一声,椅子往后一撤,双腿架到桌子上,故弄玄虚:“你知道陈三复在创业初期,是怎么在官府眼皮子底下凭空将巨大的福船造出来的吗?”
虽然那时海禁令是一种民不举官不究的状态,跑到海上与南洋、西洋人做生意的百姓彼彼皆是,但也没人敢明目张胆地造这么大的福船。
能远航的大福船,正是陈三复的独家竞争力。
而徐妙雪虽说将宝船契的名头打出去了,可正是因为手里毫无实业,她才敢如此张扬,真要有了实业,那就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了,她就得万分谨慎地谋划,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卢放兄,这正是我迫切想请教的事情。”徐妙雪心里想的是我要知道哪还犯得着来问你,表面上耐着性子配合着卢放的卖关子。
“首重一个‘藏’字。”
“怎么藏?”
“陈三复当年造第一艘自己的福船时,托名‘重修家族宗祠’之主梁来造船的主体巨木龙骨,分批购入木材。厚重船板,则假‘打造内河漕船’之需,散于三四家木行采买。所有料材,分储于城外各处货栈,帐目皆作修宅、制器之用。”
“那就不怕有人高明?”
“所以其二,便是拘匠于笼。招揽的船匠、铁匠、捻工,一经入伙,便须迁入这滨海船厂,许以重利,亦严令不得外出。对外,只说是承接了官面差事,秘制一批御赐家具,或为漕运司赶工修补漕船。高墙之内,方可保机密不失。”
徐妙雪连连点头:“妙啊,还有其三吗?”
“其三,分合之妙。将船体分作数段,于不同工棚内分别打造。待万事俱备,择一月暗潮平之夜,将所有构件速运至临水船台,一夜之间合力铆接、下水。待天明时分,海上便只馀一艘新船,纵有耳目前夜闻得声响,也只道是修补旧船,绝对想不到是巨舰初生。”
“不过此‘影子工程’耗时甚巨,备料至下水,非一两年之功不可成。且无法报官‘晾舱’检验,唯有待船入水后,聘可靠的船老大与火长,于近海反复试航,验看船体、风帆、舵效,以其首肯为凭。”
徐妙雪恭躬敬敬地将笔双手递给卢放。
卢放愣了愣:“这还听不懂?照我说的去实施就行了。”
“卢放兄,这造船所需零件、榫卯数以万计,你得告诉我这些零件都如何拆呀。”
“……”卢放哑然。
“这才是你费尽心思帮我们上岸的原因吧?”
“哇,难怪裴叔夜对此事一声不吭,一副由我决定的样子——我看就是你们做好的局吧?”
那倒没有。
但徐妙雪也不否认,只是乖巧地眨眨眼睛,这贼船嘛,上了就下不去了。
十日倏忽而过。
这季的宁波府从不缺新鲜谈资,相较之下,那位刚与妻子和离的裴大人反倒显得沉寂。既不续弦,也不相看,每日只是按时往返于府衙与宅邸之间。
这一日裴叔夜照常去官府上值,忽觉马车行了格外久,他察觉有异,指尖挑开帘隙一瞥——御者的背影陌生,缰绳握法也迥异于常。
他心下明了,这是一个下马威,索性随遇而安地坐回锦垫,任车辕转向未知的去处。
林深处的“清露居”再次映入眼帘。茶舍静立如昨,本该在杭州的翁介夫却在此处静坐等待。
这位巡抚大人杀了个回马枪——看来对方已经在南京后湖黄册库,查到了想要的答案。
裴叔夜见到翁介夫后,忙拱手行礼,故作惊讶:“翁大人,您不是……”
翁介夫缓缓转身,目光如秋霜般扫过,并未理会他的寒喧。
后湖黄册库中那几行冰冷的记录此刻正烙在他心头——福建徐氏女年逾三十,与那位裴六奶奶的芳华年纪全然不符;反倒是那匠户徐恭名下,明确记有一女,后寄养于表亲程氏家中,年龄与裴六奶奶相当。这与当日千帆宴上,郑桐唤来程家主母贾氏指认的情形,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他今日亲至,便是要看看这裴叔夜,究竟要演到几时。
“听闻,”翁介夫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力:“承炬你与尊夫人和离了?”
裴叔夜闻言,头颅倏然垂下,肩背也垮了几分,声音里满是颓唐:“晚生……晚生自诩精明,却不料被一妇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实是家门不幸。若非顾全这点颜面,真恨不能立时去衙门递状子,告她个欺瞒之罪!”
“哦?”翁介夫眉毛微微一动,这回答倒有些出乎意料,“如此说来,你已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了?”
“翁公……也知道了?”裴叔夜抬起头,脸上是纯粹的、毫不作伪的惊讶,神情自然得寻不出一丝破绽。
“既然你已知她便是那罪匠徐恭的遗孤,为何隐匿不报于吾?”
裴叔夜明显一怔,眼中透出真实的茫然:“哪个……罪匠的遗孤?”
话一出口,两人之间陷入一瞬诡异的沉寂。随即,裴叔夜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象是刚反应过来脸色霎时褪尽血色,脱口道:“莫非就是上回翁公您提及的那徐……竟是他?!”
他象是被这结论骇住,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抚掌切齿:“哎哟!若真是如此,此等祸根,务须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翁介夫冷眼觑着他这番行云流水的神色变幻,心中疑云更甚,只觉得他做戏的痕迹未免太重。他顺着话头,淡淡问道:“看来承炬已有妙计?”
裴叔夜语气森然:“翁大人您看,是您这边遣人处置,还是由晚生派人……”
翁介夫心中冷笑,若顺水推舟让他动手,岂不是正中其下怀,给了他保全那女子的机会?他们分明便是一丘之貉,做一出假夫妻的戏,骗了整个宁波府,连他都骗了去!
不等他开口,裴叔夜却自己先尤豫起来,猛地撤回身子,连连摆手:“不妥,不妥!是晚生思虑不周了!那妇人毕竟曾与晚辈有夫妻之名,瓜田李下,晚辈若贸然出手,反倒落人口实,百口莫辩……此事,还是由翁大人您亲自派人料理最为妥当,晚生绝不沾染分毫,只求翁大人切莫因此等宵小之辈,影响了对晚生的信任!”
翁介夫看着裴叔夜前倨后恭、瞬息数变的态度,眉头不由微微蹙紧。
那徐家人手里可是有他翁介夫的把柄,裴叔夜不正是想拿着这点,好来拿捏自己吗?
可裴叔夜竟丝毫不保全那个女人?放手让他杀?
他的每一步反应,竟全然跳出了翁介夫的预料,让他一时也摸不清,这年轻人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了。
难不成……他是真心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