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如意港上喜宴丧办之际,翁介夫回杭州的车驾刚出府城地界,准备在驿馆稍作歇息。
驿馆小院静得出奇,石阶上不见驿丞身影,唯有槐树阴影里停着辆玄色马车。
侍从见此地古怪,欲阻拦翁介夫入内,但翁介夫心中已有判断,只命人守在外头,独自步入驿馆中。
翁介夫推开驿馆正堂那扇虚掩的木门,只见四明公正独自坐在一张褪色的太师椅上。
没有随从,没有熏香,甚至连茶盏都不见一只。他就那么靠着掉漆的椅背,摇曳的烛光漏在破旧的木板上。不过数日未见,他两鬓的霜色似乎又重了些,眼下的浅痕也深了少许,象是连日不曾安枕。
“义父!”翁介夫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躬身便是一礼,“您怎会在此?”
他抬起头,脸上堆满歉然的诚恳:“近来宁波府不甚太平,您那边耳目众多,孩儿实在不敢贸然登门,怕给您惹来不必要的猜疑。原想着过两日寻个由头悄悄去见您,不想竟在此处遇上了,实在是孩儿的不是,您不会责怪孩儿吧?”
四明公欣慰又慈祥地颔首,似是象是认下了翁介夫这番请罪。
“无妨,义父知道你素来都是最有孝心的,你我父子之间不讲这些虚礼。”
两人好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其实四明公出现在这里的时候,翁介夫就已经知道,这老东西应该是查出裴叔夜的身后之人是他了。
若是这他们都心知肚明,对方早就磨好了刀,只是利益纠缠太深,彼此面子上都得过得去。
翁介夫猜测,此番四明公来找他,说不定是来求和的。
自从康平江的“遗书”现世,四明公的日子着实不太好过,官府的讯问还仅是次要,因为当下除了康平江的一家之言,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仅有一份遗书不足以给四明公定罪。
但对四明公打击最大的,是他的声望。
在两浙这方势利眼的地界,一个告老还乡的太监,身后既无宗族倚仗,又无子嗣传承,全凭着昔日御前行走的馀威立足。那些缙绅乡宦平日里对他点头哈腰,看重的不过是他与紫禁城里那点若即若离的那点牵连。可一旦他犯下了弥天大罪,大势将去,曾经那些追捧他的人就会如潮水般褪去。
更可怕的是那些蛰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人。这些年四明公仗着宫中旧谊,没少截断别人的财路,压服地方官员,手段可不算低调,如今一旦显出半分颓势,那些被他挡过升迁的官吏,或是单纯看他不顺眼的人,就会伺机扑上来。
翁介夫知道,裴叔夜会在今天的乞巧宴上找来都察院右都御史馀寅山——馀大人十二年前就“痛失爱子”,非要十二年后的今天来大张旗鼓地祭奠……
政客都是最顶尖的商人,他们对利益有着敏锐的嗅觉。
泣帆之变有问题,馀大人也许以前就知道,但彼时这是个铁案,陈三复就是罪魁祸首,所有的罪都得由他担着。馀大人儿子的死,也算在陈三复头上,馀大人只能认下这个真相。而这会馀大人愿意出面,无非是嗅到了大厦将倾的味道……这案子翻不翻都不影响馀大人远在京城的仕途,但浙东这块肥肉却是太香了,他能借着旧案重提之际浑水摸鱼,从四明公手里分走一杯羹。
此人的出现,又会给四明公带来莫大的压力,令他焦头烂额。若事态再恶化下去,莫说四明公保不住如今泼天的富贵,怕是连个体面的收梢都求不得。
而裴叔夜达成这目的,仅用了两封书信——一封给馀寅山的密信,另一封则是康平江的遗书。
裴叔夜褪去当年的青涩后,实在是一个四两拨千斤、搅弄风云的好手。
幸好他是自己的棋子,而非敌人……可这念头一升起,翁介夫心里莫名地打了一个寒噤——他怎么就能确定自己不是裴叔夜的敌人?
但这个念头迅速就被他否认了,不可能。他可是提拔裴叔夜、助他复仇的恩人,他们是一条船上的。
正这么想着,却听四明公不急不缓开口道:“介夫,裴叔夜此人,你了解多少?”
翁介夫装傻:“裴叔夜呀,他今年上任前曾来杭州府调文书,我们在巡抚衙门见过一面,这后生倒是一表人才。他的好友张见堂算是我的学生,总夸赞裴叔夜为人正直。”
“他的那个夫人……你可有印象?”四明公观察着翁介夫的神色,“就是不久前千帆宴上,闹出误会的那个女子。”
“哦,那不就是让恭用兄栽了个大跟头的女子嘛——”
四明公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收养恭用的时候,义父年岁也大了,没心力再督促他象你一般读书、识礼,让他干出这荒唐的事来……不过,他倒是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哦?”
“那裴六奶奶的身份确实是假的,她其实是徐恭的遗孤……”四明公象是说着别人的八卦,语气稀疏平常,“裴叔夜倒是个深情的,竟花了大力气替他夫人伪造了一个户籍。”
翁介夫心中一震。
——他刚跟裴叔夜说,让他去找徐恭的遗孤……人竟然就在他身边?
翁介夫却象是听到了笑话似的轻笑一声:“义父,这种事可不好开玩笑。 ”
“你已是浙江巡抚,查一个人的户籍应当很简单,”四明公飘飘然起身,拍了拍翁介夫的肩膀,“那小狐狸崽子……早就选好了人,备着后手呢。”
说罢,便起身离开了。
翁介夫怔愣在原地。
真的假的?
但真假已经不重要了,哪怕他知道这是四明公在无中生有地挑拨他与裴叔夜的关系,但他也一定会去查裴六奶奶的户籍。
他不允许身边有这么大的隐患。
徜若裴叔夜对他有所隐瞒……那此人纵是能力通天,也绝不能再留。
裴府的宅子冷冷清清,所有的主子都去参加如意港宴会了,也哗啦啦地带走了大半家仆。
徐妙雪“因病”不能成行,如今正独自一人坐在房中。
她咬牙切齿地想着,要是死皮赖脸留下来,显得很不洒脱,可要是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实在是便宜了裴叔夜那小子,还让自己很没面子。
而且就算要走,她也不想现在走,乞巧节的市集上满眼都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的热闹,此刻她最看不得这种热闹。
她心里有一个地方正在隐隐作痛,酸楚而又苦涩,但幸好此刻的愤怒盖过了这种心伤,她亦任由愤怒发酵,这样她就不会落泪。
“夫人!有你的信!”
阿黎从门外匆匆跑来。
“叫什么夫人,叫小姐。”
阿黎呆了呆,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意识到小姐好象跟裴大人突然翻脸了,甚至连如意港的乞巧宴都不去了。
她也不好开口问,徜若徐妙雪想说的话,一定是第一个告诉她的。
“方才有人敲门,门房开门后却发现没人,只在地上留了一封信,写着裴六奶奶亲启。”
这个传信的方式有些古怪。
徐妙雪接过信,一看上面的笔迹,心头猛地一紧——与那封先前警告她的信字迹如出一辙。
她打开信,上面仅有潦草的一句话——“吾已知晓,宝船契是假,好自为之。”
砰!徐妙雪气得又掀翻了刚被收拾好的书案。
“小赤佬!”她将手里的信狠狠拍在桌上,怒火几乎要从她眼里喷出来了。
什么人都敢骑到她头上拉屎了?!
她只是没了裴叔夜这个男人,又不是要死了!且看着吧!
“阿黎!更衣!”
“……去,去哪?”阿黎茫然。
……
如意港上,灯河浮槎,星桥焚香。
先前陈公府上来人祭奠亡子引发的风波虽已平息,可经此一闹,席间早失了先前的热络。宾客们强撑着体面,个个如坐针毯,只待海宝竞拍过后便寻由头离席。
正当满堂寂聊之际,楼梯处忽然传来沉重脚步声。
咚、咚、咚——每一声都踏得木板闷响,毫无顾忌地穿透珠帘,极其无礼。
在如意港这般的雅集上,纵是最低等的仆役也懂得放轻脚步,连垂髫稚子都知晓要彬彬有礼。
这般肆无忌惮的动静,着实罕见。
原本意兴阑姗的宾客们,不由都将目光投向了楼梯转角。
楼梯口的光影里,蓦地现出一片金翠辉煌。
但见来人头戴累丝金凤冠,鬓边斜插三对赤金点翠掩鬓,珍珠流苏随着她的脚步激烈晃荡。一身正红遍地织金通袖袄,绣着闹嚷嚷的牡丹纹,裙门处竟用金线盘出整幅嬉春图,这身打扮,活脱脱是把整个银楼穿在了身上。
这不是称病不出的裴六奶奶徐妙雪又是谁?
满座宾客愕然相顾,不约而同望向方才称夫人抱恙的裴叔夜。
还没来得及发问,徐妙雪已经径直穿过筵席,珠履踏碎一地烛光。
行至主桌前,还未察觉异样的裴叔夜正举杯欲与邻座官员相敬,她劈手夺过那只越窑青瓷盏,手腕一扬——
琥珀色的酒液泼了裴叔夜满脸。一片酒顺着下颌滑落,在他青色的锦衣上洇开深色水痕。
满堂笙箫戛然而止。连侍立在角落的婢女都僵住了手,捧着酒壶的官伎指尖发白。百来双眼睛盯着那片狼借,仿佛看见某种森严的礼教正在碎裂。
不待众人回神,徐妙雪已经抡圆了骼膊,猝不及防地照着还在发愣的裴叔夜脸上扇了一个巨响亮的耳光。
啪——这是一个加载史册的耳光,震得八面花窗都在轻颤。
这是如意港开宴十年来,头一遭有妇人当着满城显贵的面,在这素以清贵着称的琼筵之上,扬手掴了结发夫君,更遑论这位夫君,还是正任浙江布政使司右参议的四品宪臣。
但这位是裴六奶奶,好象一切又很合理。
紧接着,徐妙雪又动了动嘴唇,正在快速蕴酿着自己的音量,这场众目睽睽之下她的独角戏还没结束呢。
只听尖锐又歇斯底里的声音在宴会上响起:“裴叔夜你这个忘八端!阴险小人!你竟挪用我的嫁妆,私吞我徐家的家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