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是需要趁热打铁说出的,错过一个转瞬即逝的时机,滚烫的话也就冷了下来。
况且,事以密成,眼下她与裴叔夜虽如胶似漆,可往后的事谁又说得准?总不能将所有事都明明白白地摊开在他面前吧。
徐妙雪正这般思忖着,抬眼却撞见裴叔夜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唇瓣微启又合,眸中暗流涌动,竟似与她怀着同样的踌躇。
这时廊下传来轻叩:“六爷,六奶奶,老夫人让问,赴如意港乞巧宴的车驾几时启程?”
徐妙雪这才惊觉今日就是七月初七,又是如意港开宴的日子,她竟全然忘了。
更奇的是,裴叔夜也未曾提醒。
裴叔夜声线平稳入场,不慌不忙他朝门外应道:“半个时辰后。”
“我连头都还未梳!”徐妙雪瞪大了眼睛瞧他。
裴叔夜没有改口。待脚步声远去,他缓步合拢支摘窗,木枢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又仔细掩好房门,将最后一丝蝉鸣隔绝在外。
徐妙雪的目光追随着他这些异常郑重的动作,不知为何,某种敏锐的预感刺激着她的心跳,几乎要跃出胸膛。他一定是有有极重要的话要跟她说。
但绝不是什么好事。
她忽然想起那个海边的黄昏。他站在礁石上,眼底藏着未尽之言。原来那时的欲言又止并非戏言,他只是……选择拖延,拖延到了如今这个时机。
裴叔夜转身走到案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信。
但他很微妙地将信封朝下叩着,徐妙雪没有看到上面的字,也就无从知晓这到底是一封什么书信。
徐妙雪假装毫无察觉地坐下来,翘起二郎腿:“搞什么,神神秘秘的。”
“今天的宴会,你不用去了。”
“为何?”
“跟你说一个好消息——你可以离开裴家了。”
徐妙雪一时语噎。
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他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徐妙雪不知道应该拍手称好还是应该抽他一个耳光。
“你不是本来就想走吗?”裴叔夜的声音寻常到近乎残忍,“这几日我也仔细想了想,这是条好路子,你在暗处更方便行动,”裴叔夜将那封信推到徐妙雪面前,“而且,如今我与四明公已经是明着过招了,以后的事都是朝堂上扳手腕,也不再需要一个假夫人演戏,所以我们的契约到今天就结束,如何?”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不甘瞬间涌上徐妙雪的大脑,但沸腾的气泡到达水面却还需要一些时间,她近乎一潭寂静的死水地坐着,盯着裴叔夜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有着她万分熟悉的冷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他的节奏,他都算好了,而她不管在什么位置,好象都是他的棋子,这也是她一直没有办法完全信任这个人的原因。
可她需要裴六奶奶的身份啊。计划跑路,那分明是之前的事了,后来她选择留下来是因为……因为有了哥哥和娘的线索,因为想要在宝船契上做文章……徐妙雪拼命给自己查找重逢的理由。但很奇怪,先前心中混沌的一块地方,忽然雾气散去,此刻无比清明。
她心底里早就知道,这些并不是全部的理由,她就算不是裴六奶奶,也有办法去实现。
她留下来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和裴叔夜假戏真做了。
那天他穿过漫天的风雨,浑身狼狈地来救她时,她以为这是一种无声的挽留,是这个天之骄子独为她一人的低头和示好,为了这种虚无的快乐,所以她心安理得地留下来了。
而她对这个理由视而不见,只敢浅尝辄止地喜欢着他。
因为她须得先保全自己,她似乎早有预感会有这一天,只是不敢相信,真的有这一天。
她讨厌极了这种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感觉,她讨厌被裴叔夜摆布。
徐妙雪两指轻轻将那封信翻了个面,上面写着遒劲有力的三个大字——“和离书”。
她冷笑一声,她想克制自己的愤怒,因为那是输者的姿态,她也装得不在意,吊儿郎当地反问:“这么容易就打发我了?凭什么都听你的?”
“就算你离开裴家,我们还是可以象以前一样。”裴叔夜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是深情而又优雅地看着她。
若说前面徐妙雪还能忍,这句话却是彻底地点燃了她。
他将她当成什么?!金屋藏娇的外室吗?!
“滚!!”
徐妙雪气得直接掀了裴叔夜的书桌。
咣当——砰——哗啦啦——
巨大的声响立刻引来了外头的下人。
琴山的声音先传过来:“六爷——怎么了?”
“有刺客吗?”巡院的家丁也赶了过来。
裴叔夜先一步踏出房门。
“无妨。”他云淡风轻地对惊慌赶来的众人道。
然后他轻轻阖上门,将狼借和徐妙雪一同掩在门内。
七月初七,如意港乞巧宴。
此番做东的乃是鄞县钱氏。钱氏自吴越王一脉绵延至今,虽此支非嫡系正统,然在宁波府经营数代,早在如意港初开盛宴时,便是首倡之家,根基深厚,无人敢小觑。
暮色初合,海堤已是另一番光景。往日肃穆的青铜海兽灯,今夜皆覆以轻透的藕色纱罩,火光透出,便染上几分温柔。堤两侧新立了数十架彩绣屏风,其上以金丝银线绣着“月下穿针”、“喜蛛应巧”等各式乞巧故事,人物栩栩,在朦胧光下宛若活动。
最引人注目的,是每隔十步便设有一盏“七孔针影灯”,灯面镂空成莲、桂、菱等七种花形,内置机括,烛火摇曳间,光影流转,在地面投下不断变化的图案,仿若月宫仙迹。
望海楼更是精心装点,楼檐下悬起九十九串明珠,每串七颗,取“七七”之数,皎皎光华与天上银河遥相呼应。
楼前空地,赫然矗立一座巨型鳌山,以竹木为骨,灯火为芯,绫罗为饰,层峦叠嶂间,布置了数百尊绢制仙娥童子,或持梭织锦,或俯首观星,更有鹊桥横跨银河,桥上牛郎织女衣带当风,由巧匠以机关驱动,竟能缓缓相向而行,堪称奇巧。
裴叔夜一路目不斜视地经过海堤,直到经过这座鳌山时,才稍稍顿下脚步。
这样精巧的千灯鳌山,本该有个人在身边咋咋呼呼地惊叹。
裴叔夜望着鳌山最高处那对牛郎织女机关人偶,忽然想,若是徐妙雪在此,定会穿着她那身遍地织金锦的袄裙,鬓边戴着全套头面,插满颤巍巍的各式步摇。她向来不懂得什么叫”过犹不及“,总要把自己打扮得象座移动的宝库。
可那样浮夸的装束,映着这满山灯火,应该会是人群里最熠熠生辉的女子吧。他仿佛看见她就站在这里,发间金簪折射的光斑会跳在鹊桥上,耳坠的明珠会与月华争辉,连裙角绣的锦纹都仿佛会随着她的走动,在夜风里活过来。
此刻鳌山依旧璀灿,却莫名黯淡了三分。原来再精巧的机关,少了那个该看的人,也不过是堆没有魂魄的竹骨绢纱。
他继续向前走去,望海楼里乐声愈发清淅,不闻金戈铁马,唯有箫管清越,间以云锣叮咚,奏的是《银河会》、《天孙锦》一类轻柔曲调,缥缈悠扬,如将星河仙乐引至人间。
空气中弥漫着瓜果的清香馥郁。侍女皆着浅碧罗衣,发间簪着新摘的紫薇茉莉,步履轻盈,穿行于珠光灯影之间。宾客陆续而至,贵女们尤其精心打扮,裙裾飘飘,环佩轻响。
乞巧未始,这如意港已是星河倒影,佳期如梦。
但那些声音声色始终像隔着一层琉璃,蒙蒙胧胧的。
裴叔夜有些遗撼。
他实在是个煞风景的人,非要挑着这最热闹的情人节,和徐妙雪提了伤感情的事。
但他必须要在如意港之前说。
因为今夜宴上,有事发生。
酒过三巡,席间正是酣热。
正觥筹交错之际,忽闻一阵凄厉唢呐破空而来。起初众人还当是助兴的百戏,不以为意,可越听越不对劲,这唢呐声分明是哀乐,与望海楼里婉转的乐声全然格格不入。
古怪的氛围蔓延开,席间的喧嚣也低沉下来,大家都被这古怪的哀乐吸引了注意。
忽然有女眷尖叫一声——竟是有零星的纸钱被风裹着卷进了厅内,正巧扑到女客的琉璃盏上。突然被这晦气的东西冲撞到,整个女眷席都跟着混乱起来。
那哀乐越来越近。
“哪家宵小竟敢来如意港捣乱!”
“官兵守卫呢?怎么不拦着?”
“咦,钱老爷人呢?钱老爷什么时候离席了?”
正当满座惶然之际,钱老爷引进来一位中年男子。那人约莫四十年纪,身着灰蓝直裰,面容清癯,通身气度却比在座许多官员还要沉凝。
钱老爷脸色青白交错,在众人惊疑目光中拱手。
“诸位,”钱老爷声音发紧,“这位是都察院右都御史馀公府上的纪师爷。”
举座皆静。
京城来人,这实属罕见,还是都察院这般大人物派来的心腹。
如此荣幸的事,钱老爷脸上并无喜色,倒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明眼人已经看出来了,这其中必有蹊跷。
可偏有眼皮子浅的,一听这么大的名号,巴巴地上前恭维敬酒。
但见那纪师爷接过酒盏,对四周举起的酒杯略一颔首,却手腕一翻,却将手中清酒缓缓倾洒于地。
“十二年前,馀公为锻炼家中顽劣的小少爷,将他送来镇海卫参军,小少爷却在泣帆之变中不幸牺牲,”他声音不大,却让满堂丝竹霎时寂静,“今日是七月初七,是我家小少爷的冥诞。”
纸钱还在梁间打着旋,有一片正落在裴叔夜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