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恭用。”康元辰笃定道。
他没有说四明公,而是单点了冯恭用,这很微妙。
“当年我爹藏匿海婴的事,到底没瞒过老尊翁,”康元辰急急往下说,象是要把憋了多年的话都倒出来,“那边三番五次暗示交人,我爹却始终装糊涂。所以那阵子冯恭用在老尊翁的授意下时不时往大树庵跑,变着法子逼问海婴,非要她交出的证据。”
他啐了一口:“要我说,根本没什么证据!不过是陈三复在牢里胡诌,想多拖些时日罢了。”
裴叔夜不置可否。
他知道这份证据一定存在,卢放跟他说过,陈三复当时冒着战火秘密把海婴送到岸上,正是嘱托她去秘密查一件事。
“冯恭用接触海婴久了,自然也知道了宝藏的事……他对宝藏好象格外感兴趣,还在大树庵里偷偷安插了他的人。海婴私奔那天,有个道姑亲眼看到冯恭用出现在大树庵里。”
裴叔夜忽然想起先前他去大树庵走访,曾询问庵中道姑与海婴夜奔之人的长相,郑旭个子不高,窄脸大眼,道姑却说那人身形高挑瘦削,面容还有些凶戾,这么想来,很有可能就是冯恭用。
康元辰义愤填膺道:“定是这厮想独吞宝藏!杀了郑旭,劫走海婴,最后把脏水泼到我们康家头上!”
冯恭用为人阴险,这很象他的作风。
正说话间,马车猛地一顿,轮轴发出刺耳的嘶鸣。
车厢里两人俱是向前一倾。帘子唰地被掀开,一直沉默的车夫此刻回头望向车厢。
斗笠压得很低,只能看见紧抿的唇线,可那目光却象能穿透阴影,直直钉在康元辰脸上。
“那日,”车夫开口,声音低沉得难辨雌雄,“你爹是几时收到的信?亲兵又是几时到的庵里?”
康元辰被问得一愣,又不知道这人是谁,试探地看了眼裴叔夜。
“回答她。”裴叔夜言简意赅。
康元辰心里叫苦,这等细枝末节谁还记得真切?可迎着裴叔夜的目光,他只得搜肠刮肚地回想。
忽然灵光一现——那天父亲收到海婴要私奔的消息时,家里刚吃过晚饭。
“是酉时!酉时刚过就得了信,”他急急道,“从康府调兵到城北大树庵,最快也要半个时辰。”
那“车夫”沉默了许久,忽然又问:“海婴留在庵里的物件,是你们收拾的?”
“她就没留下什么东西。”康元辰抱怨道。
“有一张地图,”徐妙雪一字一顿道,“坤舆万国全图。”
康元辰不寒而栗:“你……你怎么知道?”
“找出来,送到裴府。”
康元辰瞠目结舌,这车夫竟比官老爷还霸道。
正踌躇间,裴叔夜淡淡开口:“照她说的办。”
“明日就送!明日一定送到!”康元辰连连应承。
“下去。”车夫又命令道。
康元辰几乎连滚带爬下了马车,人刚站稳,马车便扬长而去,卷起满地尘烟。
转过这条街,裴叔夜坐到车辙另一侧,借着浓厚的夜色看向徐妙雪。
“你想到什么了?”
“康元辰没说谎,但杀海婴的凶手不是冯恭用。”
“怎么说?”
“那天下午出现在道观中的人都不会是凶手,他们如果已经发现了端倪,一定会第一时间冲进禅房,确认里面坐着的人不是海婴——可我一下午坐在房间里都没有被打扰。”
“但你刚才为何要问康元辰时间?”
“我一直都以为,海婴雇我假扮她坐在禅房里,是为了给自己增加逃跑的时间,可我今日听康元辰叙述,突然又察觉一些蹊跷之处。”
“一切都太巧了……象是被人精心计算过一样。刚好有一封没被烧毁露出重要信息的密信落到了康平江手里,海婴明明和郑旭午后就走了,信上却说戌时私奔,还给康平江留了一个时辰准备的时间。这个时间不长不短,刚好够康平江赶到大树庵,看到房间里坐着一个人。”
“如今细想,当时海婴同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用意——”
徐妙雪仿佛回到了大树庵的那间禅室里,她试图成为海婴,从她的视角俯瞰全局。
“她告诉我,待到太阳落山后就可以走了,房中不必点灯——不必点灯,她离开前又对我说了一遍。她为何要我在天黑前离开,为何又在意点灯?因为落日光斜,能拉长人影,房中仿佛坐了一个成年女子,而烛火端正,一旦点灯,我当时仅是孩童的身影就瞒不住那些看守的人了。”
“只要我离开那个房间,海婴逃走的事就一定瞒不住,纵然我被发现,旁人也只会跳脚骂一句被骗了,然后去查找海婴,徜若海婴只是想为自己私奔争取一些时间,何必如此在意我是否被发现?”
“但如果……海婴只是想制造一个不在场证明呢?让所有大树庵的人都为她见证,郑旭死的时候她并不在场。”
裴叔夜和徐妙雪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郑旭是海婴杀的。”
排除掉一切可疑的答案,当时在郑旭身边的人,只有海婴,也唯有海婴有动手的机会。
她并不是一时冲动杀的郑旭,而是早有蓄谋,一切的谋划只为了在那一刻,精准地杀了郑旭,嫁祸康家,让那些各怀鬼胎的势力们互相攻讦,猜测海婴在对方手里。
其实,海婴不在任何人的手里,她逃掉了。
但这些年,她究竟藏身何处?为何杳无音频?
卢放在南洋各地都给她留下过接头的记号,徜若她去了那些地方,应当会联系卢放。
可这些年,她就跟人间蒸发一样。
她究竟怀揣着怎么样的秘密?
往事在接近真相的时候,似乎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我是想,海婴不会随便留下东西,那幅地图是那个房间里唯一带着她风格的东西,所以我想看看。”
马车渐驰渐远,而惊魂甫定的康元辰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回家,冷不丁抬头,却见前方石拱桥上不知何时立了个人。
“都按照老夫所说的,告诉他们了?”鹤发老人孤身一人,缓步上前行至康元辰面前。
康元辰跪倒,匍匐在四明公脚下:“是是是,学生都按照老尊翁的吩咐做了!”
……
康元辰果然如约送来了那幅堪舆万国全图。
时隔多年再看此图,徐妙雪依然觉得无比震撼。泛黄的牛皮纸面上,山海疆域如巨龙盘踞,朱笔勾勒的航路仍闪着微光。
此刻的阅历已远超当年,心境也有所不同。
她第一时间去查找佛郎机国——那是她身上背负着的那个未竟之志的终结地,在地图的西边,隔着千山万水。
航线的途中有着无数密密麻麻的国家。
“此处有误。”裴叔夜却皱眉道。
裴叔夜俯身指向地图上南洋地区:“你看,旧港宣慰司与爪哇国的位置完全颠倒。若按此图航行,商船本该抵达三佛齐,却会误入满者伯夷的势力范围。”
徐妙雪心头一跳:“这错误很明显吗?”
“很明显,连我这外行人都看出来了。”
这么明显的错误……这不会就是海婴留下的线索吧?
裴叔夜思忖片刻,道:“我将这地图交给卢放,他们海上的人,有一套自己的暗号,没准他能看出些什么来。”
徐妙雪点了点头,目光恋恋不舍地离开这幅宏伟的地图,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根本没机会告诉裴叔夜,自己准备完成父亲遗愿的雄心壮志。
她真的斥资买下了那个即将废弃的船厂,募集弄潮巷的工匠准备送过去。
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
她只觉得裴叔夜如今沉浸在查旧案里,他这些天的激进和沉默实在有些反常,他身上还有许多她不知晓的秘密。而她的宏愿,与他的目的毫无关系……何必要跟他分享?
虽然暂时看不见弊处,可没有好处的事,似乎不用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