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上宾客微倦之际,侍女们捧来最后一道宁波府特色甜品“梅月冰荷”,托盘徐行时,盏中冷雾缕缕溢出,散作丝丝凉烟。
端至案前,才看清瓷盏里盛着半片麒麟瓜,雕作荷叶舟的型状,青皮削出卷边浪纹,瓤肉镂空如莲房。舟内垒出细腻的碎冰,浇以紫红杨梅汁,三枚白玉糯米丸半陷冰中,顶上托着一枚新鲜饱满的杨梅,赤若丹砂,薄荷叶斜缀其畔,恰似红莲出波。
徐妙雪执匙浅尝,杨梅清酸混着西瓜甘洌直润喉腔,她啧啧称叹,这些时日当裴六奶奶,确实是吃到了不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搁以前,哪有机会能在夏日吃到如此细腻的碎冰!她象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一口咬下顶戴鲜杨梅,果肉爆汁,酸甜气息自鼻窍返涌。
徐妙雪正沉醉美味之中,无意间垂眸瞧见碗底似有些不平,指尖悄然探去,竟触到一方叠紧的纸角。
徐妙雪心头骤然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馀光扫过四周——席间贵女们犹在笑谈,无人留意于此。
她假意整理裙裾,迅速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寥寥数字:“警告在先,尔竟罔闻。既触吾怒,好自为之”
徐妙雪指尖猛地一颤,后背汗毛列阵。
她强压下心中惊涛,倏然抬首,目光急扫过满座珠翠——给她送信的神秘人竟也在这如意港宴席之上?究竟是谁?可诸贵女们亦无异样,皆是一派从容,巧笑嫣兮,看不出半分端倪。
她甚至怀疑过楚夫人,可楚夫人方才从雅间中出来后,就一直在座位上没有离开。她想参加如意宴都尚且困难,谈何做手脚?
能精准将此笺置于她碗底……莫非是布菜传菜的婢女?徐妙雪环顾四周,侍立者皆低眉顺目,并无一张熟悉面孔。
徐妙雪意识到这字条是一种挑衅,那个人断定她无法在人多眼杂的宴会中将自己找出来。
怎么办?这人一定就在现场,可眼下是做什么似乎都不合时宜。
盏中碎冰悄然融化,青瓷壁间凝结的水痕蜿蜒入托盘,徐妙雪知道自己的机会同这冰一样稍纵即逝。
她忽得将手里银匙一掷,当啷一声脆响砸在青瓷碗沿,大呼小叫道:“哎呀!这点心里竟吃出一根头发!”
席间霎时一静,目光都朝徐妙雪望了过来。
只见徐妙雪从点心盏中揪出一根头发,顿时柳眉倒竖,全然不顾体面,扬声便骂:“王家便是这般待客的?如此腌臜之物也敢奉上!可是瞧不起我裴家?还是厨下连这点规矩都没有了?”
王大奶奶一个脑袋三个大,心里暗骂这泼妇专来砸场,面上却只得堆笑赔罪:“六奶奶息怒,定是下人疏忽……”
“疏忽?”徐妙雪冷笑,“今日必须查个明白!经手这道菜的都叫来,我倒要看看是谁的头发——非得当面赔罪不可!”
从来没有哪个女人会在如意宴上闹这么泼妇的一出。裴家女眷们也都看不下去了,小声劝徐妙雪息事宁人,但徐妙雪不肯,非坚持要将“罪魁祸首”找出来。
王大奶奶气得牙痒,却碍于她身份,只得依言将厨子、帮工、传菜侍女尽数召来。
十馀人来到席上惴惴不安地排开,徐妙雪颐指气使地从他们面前经过,挨个观察——依然没有熟脸。
“取纸笔来,”徐妙雪吩咐道,“我看靠一根头发也找不出犯错的人,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们,每个人给我写一封道歉书,此事就算了了。”
王大奶奶松了口气,还以为裴六奶奶会揪着不放,这么一听倒是有息事宁人的意思了,她如蒙大赦,连忙顺着下台阶,立刻差人去取笔墨。
徐妙雪将人都叫来,是为了辨认有没有自己可能认识的人,而让他们书写道歉书,是为了拿到每个人的字迹,看看是否有与自己所收之信字迹相似的。
但看着众人开始书写,徐妙雪脸上出现了微不可察的失望。
根本没有相似的字迹。
正凝神间,徐妙雪的馀光忽见一青衣侍女悄步退至廊柱阴影中。
徐妙雪不动声色地记下了那人的体形,摆了摆手对众人道:“罢了罢了,这一个个狗爬一样的字,见了也叫人心烦,不必写了,都退下吧。”
众人如释重负,没想到看起来胡搅蛮缠的裴六奶奶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这场小风波过后,送帆灯也要开始了,适龄的少女们都前往沙滩,趁着人多眼杂,那可疑侍女也转身下楼。
徐妙雪趁机跟了上去。
……
天幕帐篷搭于望海楼外的沙滩之上,海风轻拂,纱帷微动,数架屏风如素梅散立其间。潮声细碎,浪沫卷上沙滩又退去,帆灯点点,如星子落于凡尘,映着立于屏风两侧少年少女们窃窃私语的身影。
张见堂知道,裴鹤宁会由她的贴身婢女带领来到第三盏屏风后,这是裴叔夜提前告诉他的。
只是,第三盏屏风后还未来人。
有不少少女从屏风后悄悄探出头观察这位新来宁波府不久的巡盐御史。他身形高大健朗,眉宇间自带几分独有的硬气,在这一众男子之中也算得上是鹤立鸡群。
只是张见堂心无旁骛地盯着那空无一人的屏风之后。
忽闻环佩轻响,一道窈窕身影悄然移至屏风之后。烛光将她的轮廓蒙蒙胧胧映在素绢上,云鬓微倾,颈项纤秀,虽不见真容,却自有清华之气。
张见堂心念一动,拨开身旁欲上前的几人,抢先趋步至屏风前,只等着那盏帆灯递出。
只听闻毛笔轻扫帆面的沙沙声,如羽尖搔过心尖。不多时,一盏帆灯自屏风一侧徐徐伸出——素绢灯罩上题着半句词: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诗中是有几分郁闷之情的。既是女子所作,更让人联想到情窦初开的心思落空时的忧伤。
有如此心思的,必定是裴鹤宁无疑了。
张见堂精神一振,他挥毫醮墨,于帆灯上续道:
“愿为清风拂玉镜,照见明珠掌上擎。”
诗笺由侍女传入屏风后。
那端静默良久,唯见灯影摇曳,映得屏风上人影微动。张见堂心头渐紧,莫非自己对得不当?
自打知道有这送帆灯的环节后,他可是恶补了好几日的诗词!
正忐忑间,却见侍女含笑将那盏帆灯提至他面前,柔声道:“公子,灯赠有缘人。”
张见堂大喜,整衣敛容,朝屏风后郑重一揖。屏风后的女子亦微微还礼。
他接过帆灯,暖光映亮他硬朗的眉眼,笑意融融。
他尤记得当初在三浦村初见裴鹤宁时的惊鸿一瞥。那时她正为寻失踪的裴叔夜而心急如焚,鬓发微乱,裙角沾泥,一双明眸写满焦灼与无措,丝毫不掩其生动的娇憨,我见尤怜。
张见堂向来不喜那些如模子刻出的闺秀,过分端庄反倒失却生气,亦对那些太跳脱失度的女子敬而远之,那般任性总令人觉得难束。而裴鹤宁恰在二者之间——真挚而不失礼数,鲜活却仍持分寸,正合他的心意。
张见堂痴汉似的傻笑着提着帆灯离开,刚走出去不远,却见一个女子独自坐在沙滩上。
总觉得身影有些眼熟,他略略提灯一看——这不正是方才屏风后的裴鹤宁吗?
张见堂心里称奇,她竟走得这么快,走到了自己前头?莫不是在等自己?
果然她对自己是有几分意思的。
他信心满满地上前,温声道:“裴六姑娘。”
裴鹤宁这才听到动静,慌忙拭去脸上的泪水,抬头望去。
夜色昏暗,她一时没想起来眼前的人是谁。
“在下张见堂,是裴承炬的好友。”张见堂以为是裴鹤宁矜持,还是礼貌地自我介绍了一下。
“张大人,有礼了。”
但张见堂没想到,裴鹤宁就这么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句,再也没下文了。
两个不大相熟的人立在海风之中,生硬的寒喧过后,一时尴尬无言。
张见堂知道这时候应该是君子主动,可他搜肠刮肚地想寻些话题,奈何平生不擅风月,此刻更是大脑空白,舌根发僵。
无数荒诞的念头从脑中划过——问她喜欢哪些样式的聘礼?喜欢什么春夏秋冬哪个时节成亲?喜欢男孩女孩?想要生几个?
“裴六姑娘……在下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裴鹤宁隐约觉出他目光中的炽热,心下微动,仍应道:“张大人请讲。”
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张见堂出口便问:“我心中倾慕一位姑娘,欲上门提亲。但此前曾纳一如夫人,……以姑娘之见,她可会介意?”
这确实是张见堂徘徊在心里多时的顾虑。他要帮“贝罗刹”在先,宁波府不少人都知道他有如夫人。若真的要与裴鹤宁议亲,任何细节都不能委屈她这样矜贵的女子,此时若不提前说清楚,以后说不定还会横生枝节。
张见堂是怀着一百万分的小心翼翼与真诚,嘿,没想到正好撞到了裴鹤宁的火气上了。
裴鹤宁面色一冷,方才短短的一瞬,孤男寡女,星月海风,她不是没有掠过些许旖旎的猜想。
况且见这张见堂眉目英朗,气度端方,较之吴怀荆的风流瘦弱,更显沉稳可靠。
谁能想到,正直的张大人竟也是个拈花惹草的人!裴鹤宁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张见堂手里提着的帆灯——这帆灯意味着他已经与别的女子暗送过情意了,却还来招惹她!
这世间男子,果然都一般黑。
“张大人应该去寻一位‘肚里能撑船’的贤淑闺秀!过门后自会为您张罗三妻四妾,保您逍遥快活!这般问题,何必来问小女子?——我实在担待不起!!”
裴鹤宁夹枪带棒地一通嘲讽,拂袖便走。
张见堂傻在原地。
他低头望着自己手里孤零零的帆灯,在好似嘲讽的海风里忽明忽暗。
他没明白……到底哪里错了?不是灯都送了吗?
……
卢明玉兴趣恹恹地准备从沙滩回望海楼。
方才宴上,母亲见她一直提不起精神,便让她下去玩,就当解个闷。她实在是拗不过母亲,便来到了送帆灯的天幕帐篷下。
只剩下第三架屏风前无人,她便随手拿起帆灯题了一句诗——写尽了她爱慕那天上谪仙般的探花郎却不得的郁闷。
她以为没人能接得住这句词,不料对面那男子回的诗却让她心跳骤停了一拍……虽然素未谋面,却仿佛能接住少女怀春时所有不安的情绪。
她虽已决定终生不嫁,可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将手里帆灯送了出去。
反正只是以诗会友,彼此也不知道是谁,就当是这个夏夜的一点小乐子吧。
男子离开后,卢明玉也准备回去,忽然听到周遭议论巡盐御史张大人,才晓得方才接了自己帆灯的人是那个张见堂!
“哎呀!”卢明玉满脸绯红,十分懊恼,“早知道是这个无耻之徒,我绝不可能把帆灯给他的!”
“他该不会就是冲我来的吧?三番五次设计这种巧合,好深的心机啊!”
“我该不会让他误会什么了吧?他不会这就要上门提亲了吧?”
卢明玉已经自己脑补完了一出大戏。
“不成!我要将帆灯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