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沉香幽微,雕花门扉将满堂喧沸隔作朦胧背景,楚夫人独坐其中,案上珍馐半箸未动。
起初,她不明如意宴的规矩,只当这雅间是上宾之座。加之婢女们殷勤得恰到好处,服侍得一丝不苟,云锦桌帷抚得平展,甜白瓷盖揭开的时机分毫不差。可当第八道热菜蟹粉狮子头捧入时,依然无一宾客入内寒喧,楚夫人已经明白了大半。
外间女眷们的笑语阵阵传来,如珠玉落盘,声声震得她心头发沉。她纵使再三劝慰自己莫要多想,可再傻的人到此刻都该明白过来了,她并非座上宾,而是一个格格不入,需要被刻意隔开的外来者。
这些婢女眼底根本没有她,虚伪的热情只是一种冷暴力,她们大抵在完成某种任务,用山珍海味伺候好她,让她安分地待在这里。
王家确实依约邀了她,客客气气地招待了她,这东道主倒是滴水不漏,既遵守了承诺,又能不坏如意宴的规矩,又不让她这商妇沾染真正贵女们的雅集。
她是来到了如意宴上,可又好似仍徘徊在这权贵的热闹之外。
血往脸上涌,又迅速褪去。
楚夫人在生意场上向来杀伐果断,此刻竟不知该进该退。
她很愤怒,可她知道一旦自己发泄出来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看吧,她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粗鲁的村妇。可她就算这么坐着,似乎也是一种罪过,她默认了自己合该被圈在这仅此一人的“盛宴”里,无数看不见的嘲讽象是密密麻麻的暗箭朝她扎来。
无论她做什么,都会坐实自己的低人一等
动弹是错,不动亦是错。
而就在这时,楚夫人隐约在外头的脆笑中听到了一句“楚夫人”。
满席女宾正议论着吴怀荆的风流韵事,间或夹杂几句对裴鹤宁的阴阳怪气。徐妙雪却忽地站起身,似被几盏薄酒醺得眼波流转,竟径直跨过矮几,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今日宴会的东道主,王大奶奶身前。
她举动总因不拘礼数而格外惹眼,此刻更是聚了满场目光。只见她席地而坐,执盏笑道:“咦,王大奶奶,楚夫人何在?不是说王家也邀了她么?”
楚夫人得帖赴宴,本是席间众人心照不宣之事,却无一人提及她的缺席。
大家都默认楚夫人纵是有福报有功德的天选之人,可她到底是个寡妇、商妇,也是不配与她们同席吃饭的。
王大奶奶尚未答话,其女王落棠——昔年裴叔夜的首任未婚妻,如今已嫁作人妇,今日特借母家光坐在主家席位近旁,早已按捺不住了。
她见徐妙雪言行粗率,正欲借题发挥,便抢在母亲前头轻笑一声:“裴六奶奶这般急着寻楚夫人,莫非是要在此地谈生意?倒也是,您二位兴味相投,都是痛快人。只不过这宴席之上,终究不是钱庄帐房,只怕……不太合时宜呢。”
言语间讥讽之意昭然,周遭几声附和的轻笑。
“今儿个不是只吃喝玩乐么?谈什么生意呀?”徐妙雪故作懵懂,忽又眨眨眼,“哎,实在是我家裴大人千叮万嘱,命我定要敬楚夫人一杯酒呢。”
王落棠一怔:“裴大人?”
“是呢——”徐妙雪轻叹,声调软了几分,“我夫君说,楚夫人这般有大福报之人实在难得。他手头有件棘手的事,还想请楚夫人相助,非要我先来铺垫一番不可。”
王落棠面色有些难堪,方才她可是自作聪明一箭双雕地嘲讽了徐妙雪和楚夫人。
卢明玉大大咧咧地先接过了话头:“你胡说吧!裴大人什么事办不到,非得找一个商妇?”
“是啊,我也这么问他呢,”徐妙雪笑眯眯地应道,她对付这些贵女最拿手的一招,便是全盘认可、以柔克刚,叫她们一拳拳都砸进棉花里,“可我夫君说,杭州府仁和县要修一座德胜桥,可屡修屡塌,请了风水先生也算过,道是须得一位福缘深厚之人方能镇住——这不,楚夫人刚修成望海楼,功德圆满,不正合适?若真成了,当地还要为她立生祠呢!”
她话锋一转,挑眉望向王大奶奶:“楚夫人人呢?莫非先行离席了?王大奶奶,您这东道主做得可不周到,若误了我家裴大人的要事……这责任,该算您的还是算我的?”
徐妙雪笑里藏刀,惊得王大奶奶脊背沁出冷汗,这罪名她可万万担不起。
王大奶奶尴尬地笑道:“楚夫人……帮我们王家修缮了望海楼,自是安排坐在雅间的上席。”
不料方才还笑盈盈的徐妙雪突得脸色一变,将杯盏往桌上用力一掼:“王大奶奶这就没意思了——怎的,我堂堂布政使司右参议的夫人,还比不过她一个商妇,不能坐上席吗?”
席间鸦雀无声。
原本人人都知道怎么回事,王家用心良苦将楚夫人安排进单独的雅间,是为了将她与所有贵女隔离开,但问起来,就说楚夫人是贵宾坐上席,没人会刨根问底地说破——这是她们惯用的路数了,用最体面的手段排挤人,偏偏也挑不出错处。
但徐妙雪是个无赖啊。
你要说上席,徐妙雪也跟你较真地掰扯掰扯上席的事——怎么她就不能坐上席?
徐妙雪话说得很重,甚至搬出了“布政使司右参议”的名号,这么一问,谁都答不上来,总不能明着承认她们在排挤楚夫人吧?
大家都是要脸的人,这么龌龊的心思谁都不可能第一个承认。
徐妙雪乘胜追击:“这酒我还就不去敬了,你让她楚夫人过来敬我,否则——就是你们王家看不起裴大人。”
徐妙雪这么一闹,王家赶紧去雅间将楚夫人请出来,传话的侍女满头大汗地叮嘱楚夫人千万不能得罪裴六奶奶,定要多给她几分面子。
楚夫人心下了然是怎么回事,顿觉万分舒坦,没想到自己这个难堪的境地被徐妙雪这么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甚至徐妙雪还将矛头转移到了她自己身上,这样楚夫人的出现便是席间所有人的救星,而非一个庸俗的商户。
碰杯之时,楚夫人悄无声息地给徐妙雪递了一个眼色,两人会心一笑。
徐妙雪舒一口气,回头去看裴鹤宁——而终于不再是众人讨论中心的裴鹤宁竟然离开了宴席。
徐妙雪一来是早就注意到了楚夫人不在席面上,觉得王家实在是欺人太甚,想帮楚夫人一把,二来是大家都抓着裴鹤宁不放,对她一个小姑娘来说也是难熬,想借个机会转移话题,没想到裴鹤宁离席了。
出去散散心也好,徐妙雪并没有多想。
裴鹤宁一离开嘈杂的宴席,便让吴家的小厮将吴怀荆喊了出来,约在望海楼顶楼的凭栏处。
吴怀荆微醺而至,月华洒在他竹青湖绸直裰上,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眼含笑时,自带三分风流倜傥。他见是裴鹤宁,语气欣然:“宁妹妹近日总避着我,连送去的踏青帖子都石沉大海——今儿总算愿意见我了?”
夜风拂过裴鹤宁的鬓发,她却顾不得寒喧,径直诘问:“你方才宴上为何与那舞伎眉目传情?可是瞧上她了?”
她的声线紧绷,似琴弦欲裂。
吴怀荆一怔,靠近几步,不以为然地轻笑道:“不过酬唱几句,何必当真?只是酒局上一时兴起相和,亦是一桩雅事。”
轻描淡写的话,显得裴鹤宁的当真格外可笑。
她被满腔的委屈冲昏了头脑,情窦初开的少女即便知道眼前之人绝非良人。可依然执拗地想在这一刻得到一个满意答案。
“楚玉,你当真想娶我吗?”
楚玉是吴怀荆的字,荆楚之地产美玉,而他看上去正是如玉一般的翩翩公子。
裴鹤宁唤他小字时,便觉得将一片美玉郑重地捧在手心。
“当然了。”他答得那样真切又笃定。
“那你答应好的提亲之期已过,又是为何?”
“家父近来繁忙,稍微耽搁几日而已。”
“那你时常宿醉甬江春呢?又是怎么回事?”
裴鹤宁心急又莽撞——她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急切的逼问,只是想得到一句实话。
少女自然是想要一句漂亮的实话。
可实话往往都很从丑陋。
酒意上涌,吴怀荆蹙眉露出几分不耐:“宁宁,谁还没有三两红颜知己?本就是人人都有的风雅之事,何须小题大做?”他语气渐冷,“原以为你是懂事理的大家闺秀,怎也如此不识趣?”
裴鹤宁霎时怔住——原是她成了不识趣、胡搅蛮缠之人。
泪珠倏地盈睫,在月色下泫然欲滴,梨花带雨之态楚楚动人。
吴怀荆见她这般情状,心下又软,借着酒意凑近低语:“男人的应酬不过逢场作戏,我心里自然是有你的……”
只见月色朦胧,海风拂过檐角铜铃叮咚作响,远处潮声隐隐如低诉。四下无人,唯有望海楼高处的纱灯在风中摇曳,投下暧昧昏光。吴怀荆只觉得怀中人泪眼盈盈,吐气如兰,借着几分酒劲她一时情动难抑,便伸手欲揽她肩颈,俯身要吻。
裴鹤宁没想到吴怀荆会动手动脚,一被他滚烫的手触碰到,浑身便止不住地发抖,她脑子一空,下意识一把将他推开。
她吴怀荆却轻笑一声,语气暧昧:“既约我至此孤男寡女相见……你不正是期盼如此吗?”
裴鹤宁羞愤交加,扬手便是一记耳光掴在他脸上。
啪,一声脆响,似是惊涛拍岸,拍碎一地美玉。
不,那根本不是一块美玉,破碎时她才发现,原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面歪歪扭扭地爬满了肮脏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