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这一日清晨起,徐妙雪的眼皮便莫名跳个不停。
俗语道“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可她倒好,左眼跳完右眼跳,忽左忽右,教人分不清究竟是吉是凶。
这没由来的心悸,搅得她心神不宁,分明一切都朝着最顺利的方向发展,郑家已经一步步踏入深渊了……而那封匿名的警告信也始终如鬼魅般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究竟是谁识破了她的身份?
——难道是三姐裴玉容?
可细想又觉不象。她们共同守着那个惊天秘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她身份败露乃至二人反目,于三姐百害而无一利。
然而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在何处露了破绽。
纷乱思绪如缠丝般越绕越紧,以至于前往如意港的马车上,她竟鬼使神差地向裴叔夜问出一个蠢问题:“裴叔夜,若有一天我的骗局尽数败露,成了千夫所指,你会不会义无反顾地护着我?”
裴叔夜竟真的垂眸思忖片刻,神色不见半点戏谑,坦然道:“不会。”
“???”徐妙雪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若你的骗局败露,我作为你的夫君,首当其冲便是要即刻澄清关系,划清界限。”裴叔夜一本正经道,“否则岂非一同被你拖下水?”
徐妙雪难以置信地瞪大眼:“难道你不该与我同甘共苦,甚至……亡命天涯?”
“……你偏好这等亡命徒式的男子?”裴叔夜微微眯起眼,语气里带上一丝玩味。
“这是重点吗?!”徐妙雪几乎要被他气得跳起来。
“你看看你,怎地突然不讲理了?”裴叔夜那张永远故作高深的脸上漾开浅浅笑意,只觉得逗弄她是天下最有趣的事,“若你我皆成众矢之的,那才叫满盘皆输。唯有保住我这座青山,才不怕将来没柴烧。”
徐妙雪阴阳怪气道:“好一个‘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裴大人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出了事便弃了一枚棋,再换新的?可惜啊,妾身怕是无福消受您这座‘青山’了。”
马车正好在如意港牌匾广场前停下,徐妙雪都不等裴叔夜一起,便气呼呼地掀帘就走。
裴叔夜看着她闹别扭的背影,宠溺地笑了笑,快步上前走到她身侧。
自打徐妙雪成了裴六奶奶,每逢如意港宴集,这两人必是踩着暮鼓声压轴而至。
当最后一记沉浑的鼓声荡过港岸,宾客皆已入席,喧声渐敛时,他们才不疾不徐地穿过人群,于众目睽睽之下翩然落座,从容得仿佛只是赴一场寻常家宴。
徐妙雪尤其钟爱这个时刻。
她极尽所能地将自己妆点得珠光璀灿——赤金头面,点翠大簪,南洋珠链叠绕颈间,缂丝褙子绣满缠枝牡丹,裙襕处金银线密织,每一步都漾开粼粼流光。她深信“大俗即大雅”,偏要将世间繁华尽披于身,绝不肯锦衣夜行。
她同样享受四周投来那种看不起她又弄不死她的目光。
不过今儿奇怪的是,众人对徐妙雪的兴趣只持续了一会,继而又热火朝天地开始议论别的。
徐妙雪竖起耳朵听——原来是今天千帆宴,来了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此人乃是翁介夫翁大人,年岁不到四十便已坐上了浙江巡抚之位。浙江巡抚是正二品大员,统辖全省政务,主管一省民政、财政、司法及军务,并协调地方三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实际权力远远凌驾于三司之上。
而说起这位翁大人,其实与宁波府渊源颇深。他故去的先夫人便是宁波人,正是吴家女儿吴昭仪的嫡亲姐姐。说起来,翁大人和吴氏的这桩婚事,当时还是四明公作的媒,十多年前在宁波府也称得上是一桩金童玉女的佳话。
大家都猜后来吴昭仪能入宫,这位女婿肯定在背后出了不少的力气。
只是前几年翁大人的先夫人病逝了,他依夫人落叶归根的遗愿,将她葬回了宁波府,每年逢夫人忌日,他都会前来祭拜,更是一直未曾续弦。
往常翁大人都是来去匆匆,行踪神秘,这次也不知王家是哪来这么大的面子,请得动这尊大神来千帆宴坐镇,这样一来,明年王家承办宴会的次序又要往前挪一挪了。
不过,倒是因为翁大人的到来,女眷席上有一人的“身价”顿时水涨船高。
正是即将跟吴家结亲的裴鹤宁。
吴家的女儿,一个嫁进紫禁城做皇帝的女人,一个虽已身逝,但仍被正二品大官深深怀念着,一衣带水,翁大人多多少少都会帮扶着吴家,而吴家唯一的宝贝儿子——吴怀荆,自然是今年议亲的男子中最耀眼的那个。
大家都知道吴怀荆和裴鹤宁快订亲了,个个开始吹捧裴鹤宁,艳羡她即将喜结良缘,这叫裴家几位夫人们面上有光,唯独裴鹤宁自己心不在焉。
她当然享受这种来自周遭“嫁得好”的羡慕,但她害怕有人不经意间问起怎么吴家还不来提亲。裴鹤宁知道原因,不为什么,只因吴怀荆想赚点小钱,便将她往后放了放。这象是一把钝刀子,在她心上反复地磨着,是她自尊处最薄的那个部分。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口无遮拦的卢明玉便问了。
“宁妹妹,上个月吴家不是就说要去提亲吗?怎么眈误了吗?”
卢明玉倒真不是坏心,她与裴鹤宁算是发小,两人从小玩到大,裴家落寞那几年虽是疏远了些,但也一直姐姐妹妹地喊着。卢明玉对除了裴叔夜以外的任何人都没兴趣,她是巴不得能做裴鹤宁的六婶婶,自然没有嘲讽她的意思,只是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疑问,随口便问了出来。
这一句话看似随意,却戳中了席上无数人的私心。
在这争奇斗艳,临潼斗宝的场合,谁都不希望别人过得太好。
“是啊,可是吴家最近有什么事耽搁了?”
裴二奶奶帮忙打圆场:“这不是刚闹风灾吗?这黎民百姓都还没安顿好呢,这时候操办亲事不妥——我们可不象一些商户人家,办喜事也没个讲究。”
这句话就立刻将矛头转向了刚办完亲事的郑家。
话题虽然转开,但徐妙雪看到裴鹤宁失落地垂下了眸子。
徐妙雪一想到吴怀荆就有些来气,但好在她和裴叔夜已经安排了今夜让张见堂和裴鹤宁相看。裴叔夜提前问过张见堂,觉得裴鹤宁如何,张见堂只在三浦村与裴鹤宁有过一面之缘,但裴叔夜一问这事,张见堂竟满脸通红,说不出个好坏来。
裴叔夜一看张见堂就是早早觊觎上了自己侄女,恨不能踹他一脚,但转念一想,这也算是好事,生生忍下了。
今晚主宴结束后,适龄未婚的男女会有一个“送帆灯”的环节,在望海楼外的沙滩上设有一片天幕帐篷,里置数架屏风。未婚闺秀皆避于屏风之后,只露纤指,择选一盏帆灯提在手中。女子们在帆灯灯罩上题半句诗,才子需于席间另觅笺纸,续上诗句下半,交由侍女传递屏风之后。
若提灯的女子若觉诗句续得工整巧妙,意趣相投,便会将手中帆灯交由侍女送出。若不称意,则只将诗笺送回,默然不提灯事,彼此心照,全了两方颜面。
若女子送出帆灯,便有一侍女特地将此灯提至近前,为席间某位公子照路添光,其意自明。公子则需起身,隔屏风遥遥一揖致谢。至此,双方虽未睹真容,然已借诗与灯,互通心曲。烛影摇红,帆灯如梦,海上清风徐来,唯闻环佩轻响与诗笺摩挲之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徐妙雪和裴叔夜就是想借这环节撮合张见堂和裴鹤宁,届时以灯传情,先留下一些旖旎的遐想,才好往后继续推进。
等张见堂来提亲之时,裴鹤宁就能摆脱吴怀荆了。
徐妙雪已经急不可耐了,只是这主宴还在无聊地进行着,话题终于聊完了翁大人的八卦,聊完了裴鹤宁的亲事,女人们又开始扯一些旁人的闲篇。
恰是宴阑灯炧,侍女添香之时,一则八卦伴着琵琶馀韵飘入女眷席间。
说是吴怀荆方才竟与献《柘枝舞》的伶人有所酬和。
乐工奏《春江花月夜》时,那领舞女子水袖翻飞,即兴吟出张若虚“谁家今夜扁舟子”之句。吴怀荆闻之击节,当即取案头玉箸轻叩青瓷盏,应声续上“何处相思明月楼”。盏声清越,与琵琶声相和,那舞姬嫣然一笑,足尖轻旋,罗袜生尘,竟似以舞姿作答。二人这般弦歌相和,不过三五回合便止,然眉目间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席间皆是明眼人,联想先前裴鹤宁谈及婚事时的含糊其辞,顿时心下雪亮,这婚事迟迟未定,原是吴家公子并不上心。
方才还妒意隐隐的女眷,此刻倒一个个挺直了腰,话里软中带刺:
“早闻吴郎风雅,今日一见,果真是见了好诗句便忍不住要唱和。”
“裴六小姐真是好福气,这般才情郎君,纵是走遍宁波府也难寻。”
裴鹤宁岂听不出这话中机锋,脸上红白交错,却碍于场合不能发作,只得强颜欢笑,可到底是小姑娘,悄悄绞紧了帕子,脸上那委屈都快溢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