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查到了!”
冯恭用人未至,声先到,竟是小跑着迈进了月湖边的“静观”小院。他年近四十,素日里跟在四明公身边,总是一副深沉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此刻却因这份急报,罕见地流露出几分近乎失态的急切。
如今能让他如此迫不及待的,只能是关于刚让他狠狠吃了个瘪的裴叔夜。
裴叔夜流放雷州那几年,可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可怜人,他成了岭南道赫赫有名的“六爷”,私组船队,武装战船,为往来海商保驾护航,已成一方势力。裴叔夜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另一面,他一回宁波府就撺掇卢老带着商帮跟他做海贸,他的实力有目共睹。
不过往严重了说,此乃私通海商、擅兴兵甲、僭越称制的大罪,若查实上报,足以问斩。
四明公想借此把柄扳倒裴叔夜这个心头大患,偏偏,一直都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连裴叔夜与卢老的合作也一直都是口头说说,并没有留下任何实证。
四明公屡次派人去岭南道打探,确有“六爷”其人,只是非常神秘,从未真面目示人,存在的痕迹皆被抹得干干净净,他一无所获。
但此次——总算让冯恭用发现了端倪!
还得亏风灾的时候裴叔夜调动了他的私船,露出了马脚,后来让冯恭用发现那几艘船一直藏在宁波湾海域附近没有离开,并准备帮宁波府商帮和卢宗谅运货出海。
冯恭用眼中精光闪铄,胜券在握:“那卢宗谅还同义父您说近来裴叔夜不愿松口合作之事,依我看,怕是早就跟裴叔夜私底下商量好了要出货吧!只要我们盯紧这批货,待裴叔夜交易之时便能人赃并获。
“他这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到时莫说这布政使司右参议的官位,便是项上人头也难保!”
四明公近来阴云密布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们定哪一日交易?”
“六月二十。”
四明公顺手翻了翻黄历:“倒是个黄道吉日。”
六月二十,夏气始炽,柳线垂金,蝉声乍咽。
这一日,郑宅大门红绸高悬,喜乐喧闹,只是这份热闹之中,依然有一丝阴霾笼罩在宅邸上方。
郑应章状若死人,药石罔救,府中仆从步履匆匆,皆敛声摒息,唯恐惊扰了那份压在人心头的沉寂。尽管如此,郑家仍依原计划为郑意书与程开绶举行了婚礼,盼着能用这桩喜事冲散家中的晦暗。
依宁波府旧俗,新妇出阁前需由全福夫人梳头更衣。郑意书端坐镜前,任人将她的青丝绾成高髻,插上赤金镶宝的牡丹挑心、缠丝珠翠的掩鬓,最后压上一顶沉甸甸的鎏金翟冠。冠上珠络垂落,遮住她半张面容,也掩去了所有情绪。
吉时将至,门外响彻“撒谷豆”的祝祷声——仆妇将谷米、铜钱、干果抛洒一路,以驱煞纳吉。继而八人抬的朱漆泥金雕花轿停至中门,轿围以金银绣百子图,四角悬琉璃彩灯,纵然天色未暗,亦依古礼点燃灯烛,谓之“照轿”。
郑意书本该兄长郑应章搀扶出闺阁,但因以其昏聩,由族中幼童代捧雁礼,她身着大红纻丝通袖袍,下系金绣云凤纹霞帔,每行一步,环佩轻响如碎玉。
至堂前拜别父母后,鞭炮骤响,鼓乐喧阗。
程开绶身着大红圆领绸袍,腰束革带,帽簪金花,于门首迎亲,见花轿至,他依礼执弓虚射三矢以示驱邪,继而踏着红毡行至轿前。送亲队伍浩浩荡荡绕城三圈,妆奁队伍绵延不绝,引得街坊纷纷探头。
女儿虽送出了门,但郑家依然摆了一桌娘家酒宴请亲朋,喜宴之上,郑桐强振精神,广迎宾客。
今日席面摆得极尽体面,郑家虽说如今周转有些困难,但这些面子上的事绝不会寒酸——毕竟郑家的门楣,就是用钱堆出来的,徜若他家没钱了,那便是一泻千里,再无值得论道之处。
好在,程开绶这女婿,是为他郑家脸上增光的。
郑桐举杯畅饮,朗声笑道:“吾婿佩青,年少中举,才识非凡!今秋必定高中皇榜,光耀门楣!”
一时间贺喜之声不绝于耳。而那套悬于正堂的林椿《花鸟图》亦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引来声声赞叹。
“郑公好眼力!”
“此画添彩,门庭增辉!”
在这一声声虚浮的赞誉声中,郑桐挺直了脊背,勉强找回了几分面子。
酒过三巡,一位小盐商惴惴不安地近前敬酒,趁势压低声音问道:“郑老爷,不知咱们的盐,何时能兑……小的们实在等得心焦。”
郑桐脸上一潮,这是连日来压在他心头的一件大事,要是盐商们开始挤兑,要求他立刻兑出盐来,那个时候,才是郑家的危机。
如今虽是流言满天飞,但好在还没撕破脸。等裴叔夜帮他把那批发还的盐秘密出手后,他便能有现银再买一批盐引,支盐兑给盐商们。而在此之前,他必须稳住这些小盐商们,他当即重重一拍桌案,扬声道:“诸位放心!跟我郑桐做了这些年的生意,诸位还不清楚我郑家的诚意吗?断不会亏了大家!”
觥筹交错间,郑桐笑声洪亮,眼底却不见半分真切的笑意。
然而,对郑意书而言,这却是数年来最觉轻松的一日。
她静坐于洞房之中,等待着她的新郎。这场婚礼何其荒唐——她的大喜之日,父亲却喧宾夺主,邀请城中权贵去郑家吃席,本该是最热闹的程家反倒显得冷清。她的婚宴成了父亲眩耀门第、标榜眼光的戏台,可她早已不是怀春少女,不再在意这些虚浮的排场。她只知道,今夜之后,那个愿托付一生的人,将会来到她的身边。
崭新的人生正向她敞开怀抱,她终于能与那段不见天日、提心吊胆的往日彻底决裂。
她那糊涂的前半生,为了一个不值当的男人,把自己搞得一败涂地,在怀上这个不该有的孩子之后,她真的以为一切都完蛋了。
但程开绶愿为她兜底。
尤如苍天终施怜悯,在她阴云密布的生命中撕开一道口子,洒进来一道璨烂的阳光。
成婚前的这些日子她都提心吊胆,郑家变故连出,她怕婚期生变,怕终究嫁不成,怕她就是那么倒楣,一而再、再而三,唾手可得的东西总会在眼前碎掉
她真的很想跟程开绶好好过日子。
纵不能两情相悦,但一定能相濡以沫。往后他若有心爱的女子,她便帮他迎进门,她会做一个贤惠的妻子,用自己的一生报答程开绶的恩情。
她望向窗棂,浮灯照夜,心生一种明朗。
人总是会在喜悦之中忘掉一些悲观的事实——其实,一阵不知名夜风就能让灯火熄灭。
在程家后院,那间很久没有亮过灯,蒙着尘的小房间外,闪过几声窸窣。
徐妙雪蹲在自己房外的廊下,从前她和程开绶总是在这里碰面。
方才迎亲队伍穿过街坊十分热闹,趁着程开绶广发喜堂之时,徐妙雪凑到跟前往他手里塞了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一句:“我在后院回廊等你。”
她有太多困惑堵在心口,她想问问程开绶,当年她家的事,他到底都知道什么?为什么要一直问她是不是想起来了——她应该想起什么吗?她想把那封神秘的信给程开绶看,看看他是不是有线索。
但这些天始终寻不到机会与他单独相见,程开绶好象在刻意避着她。无奈之下,她只得行此下策。
月下,是漫长的等待。
墙外宾客的欢语渐次稀落,灯笼的光晕一寸寸暗了下去。
等得久了,徐妙雪突然有些茫然,她是不是不该来?
他成婚这样大喜的日子,她偏偏还不识趣地来打扰他。今天好象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着从此他们要过上泾渭分明的人生了。
徐妙雪心底里有些怅然,她其实还想跟他说一句抱歉的。
她不知道程开绶是为了救郑意书和她的孩子才选择成婚。她想为自己过去所有尖锐的言语道歉,她把很多气都撒在了程开绶的身上,分明那些事都跟程开绶无关。
她从来都是个别扭至极的人,她好象失去了相亲相爱的能力。明明清楚他是这世间唯一与她相依为命的人,可他们都没有出路,象是两只被困在井底的蛙,望着那方小小的出不去的天空,只能乱闯乱撞,互相埋怨。以前她恨他的无能为力,却又比谁都清楚他心底的温良。
很奇怪,最近她好象没有那么大的戾气了,她变得心平气和。她好象还在那方井里,可天空变大了,她也没有那么容易撞到墙上摔得鼻青脸肿了。
她那浑身是刺的人生,正在被什么慢慢抚平,悄无声息的。
徐妙雪轻轻想,今天她不是来吵架,也不是来逼问程开绶的,她只是他的表妹,来问一些家常,来说一句恭喜。无论这桩婚事背后藏了多少无奈,今日的他,终是红衣骏马、意气风发的新郎官。
但是程开绶一直都没有来。徐妙雪苦笑一声,似乎也是意料之中。
席上酒过三巡,郑桐已经醉得摇摇晃晃了。
郑家的管家忽然跑了进来:“老爷,老爷——有个急事——”
郑桐现在最怕听到的就是急事。
他恼怒地一甩袖:“什么事比我闺女出嫁还要紧?明天再说!”
管家一脸为难之时,又有一个伙计打扮的人急吼吼地冲了进来,伙计不知轻重,当着众宾客的面焦急喊道。
“老爷……出事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