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明公也购入“宝船契”的消息传开,甬江春内人头攒动,挤满了闻风而来的求购者。
然而这些小鱼小虾,早已不是徐妙雪的目标。甚至时至今日,敛财也非她本意。她真正要做的,是借这场人为的“宝船热”,冷眼旁观宁波府各大世家的态度。
四明公历仕两朝,向来是旗帜鲜明的禁海派,朝廷政策的铁杆拥护者。而“宝船契”所搏的,恰恰是出海贸易的巨利,与海禁国策背道而驰。
先前宝船契纵然火热,也仅是在商人之中,顶多会来一些手里有钱的世家公子,比如吴怀荆,想悄无声息地赚些外快,真正的豪门大族皆持重观望,不屑沾染。
徐妙雪正要借此东风,看清哪些是顽固的守旧派,哪些又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会随着四明公的姿态悄然转向。
世家大族自然不会亲至甬江春这等喧嚷之地,但请帖却如雪片般递到了徐妙雪手中。日暮时分,她案头请帖已摞起不小的一叠。
这是在划定圈子。徐妙雪深知,要深查“泣帆之变”,必先厘清当年都有谁入了局。而这些急于附庸四明公的家族中,定然有曾在“泣帆之变”里尝过血甜头的旧鬼。
与此同时,甬江春的人潮汹涌也带来了另一个好处:谣言滋生的沃土。
譬如“郑家盐货遭巡盐御史扣押,盐券恐成废纸”的消息,已在小盐商中间悄然传开,恐慌正如无声的潮水般蔓延。
这一日,徐妙雪可谓收获颇丰。
可她依然有些心不在焉。
她脑中始终萦绕着清早收到的那封信——她的母亲与兄长,为何会与陈三复的女儿海婴扯上关系?昔日她与家人朝夕相处,怎么就对此一无所知?
“小姐,您快尝尝这甬江春做的苋菜股——”阿黎惊喜的语调打断了徐妙雪的沉思。
此时已闭门谢客,雅间内只馀她二人对坐用膳。
这苋菜股(又称汗菜古),是浙东一带常见的家常腌菜,取新鲜苋菜梗发酵后,佐以盐卤封坛浸制而成。其味初闻似有微臭,入口却咸鲜馥郁,最是下饭,素来是寻常百姓饭桌上不可或缺的风味。
像甬江春这般讲究的酒楼,本不屑于提供这等粗朴小菜。只因徐妙雪长居于此,也不能餐餐大鱼大肉,才特意吩咐后厨偶尔备些家常味道。
徐妙雪依言夹起一筷送入口中,却蓦地一怔。
“是不是特别像夫人从前腌出来的味道?”
徐妙雪轻轻点头。
儿时母亲总爱提前备下许多腌菜:雪里蕻、醉虾蟹,自然少不了这咸香下饭的苋菜股。不过这道小菜在浙东各地做法不一,风味也各有差异。母亲娘家在台州府太平县,那儿的苋菜股腌出来总比宁波本地的更酸更浓,偏偏徐妙雪就爱这一口。母亲疼爱女儿,便也一直沿用娘家的法子,未曾随宁波的俗。
也许是甬江春来了个台州府的厨子,让徐妙雪尝到了这熟悉的味道。
而这幼时的味道,来得恰到好处,象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刺激了她的记忆——
那是一个遥远而慌乱的夜晚。
宁波府的百姓们惶惑地眺望着如意港冲天的火光,炮声隆隆,震得人心发慌。陈三复的队伍正与官兵激烈交战,胜负未分。
爹爹不在家,许是出去探听消息了。家中只剩四人:母亲、兄长、徐妙雪,还有程开绶。
阿黎那时去了府城集市售卖家中做的小器皿,还要几日才回。程开绶在她家,是因为家中那批打造数年的嫁妆即将装船前往西洋,他是来看热闹的。
母亲从厨房角落的各色瓦罐中捞出腌菜,飞快地打包,尤其装了许多许多徐妙雪最爱吃的苋菜股,多得……仿佛再也不打算接她回家。
母亲动作急促,语气却竭力装作平常:“阿雪,你去佩青表哥家住几天。这些小菜带给你舅妈。”
她又从荷包里掏出几串铜钱,塞进程开绶手中,“佩青,你定要照顾好妹妹。”
程开绶用力点头,攥着铜板的手指绷得发白,可他脸上未脱的稚气,却遮掩了那份异常的紧张。
这段记忆竟如此崭新,历历在目。直至十二年后的此刻,徐妙雪才恍然惊觉——她竟全然忘了这件事。
泣帆之变那几天,她根本不在家中。
母亲为何那般急切地要将她送走?
程开绶又在紧张什么?
更多的古怪之处涌上心头——过去程开绶偶尔会很紧张地看着她,问她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那时她只觉得他无厘头。
可如今想来,她好象真的失去了一段重要的记忆。
关于她的家人,关于海婴,关于泣帆之变。
程开绶的生活单调朴素,房中只有是一床、一桌,一几,一架,一目了然。
书案的书摞得小山般高,随便一翻,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看得郑应章眼花缭乱,他耐着性子浏览了最上头的几层,无非就是之乎者也,没有什么新鲜的。
郑应章怀疑在徐家孤女背后出谋划策的人是程开绶。
可程开绶是在籍的生员,若是论地位,比他郑应章都要高,他就算绑了人,也不敢真的做什么。
但他可以趁着程开绶不在的工夫,编出个借口来搜查他生活的地方,或许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只是搜了大半个时辰都一无所获,今日可能要空手而归了。
郑应章正垂头丧气地欲要离开,却不留神毛手毛脚地撞倒了一旁的衣架。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一件物事从程开绶的衣袍中滑落在地。
他俯身拾起,发现那是一枚仿制的象牙牌,通体呈玉白色,却因材质劣质且年岁久远,已显得有些浑浊黯淡。牙牌之上,绘着一位少女的容颜。虽方寸之间,画匠却技艺精湛,将少女的神韵勾勒得栩栩如生。
郑应章捏着牙牌端详良久,越看越觉得这面容似曾相识,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
……
另一边,阿黎敏捷地从墙头翻回,徐妙雪正在后院僻静处焦急等侯。
“程开绶在屋里吗?你可告诉他我要见他?”
阿黎急得跺脚:“表少爷人不在,可郑二爷却在他房里!”
“郑应章?他去做什么?”
“小姐,您还记得多年前那个元宵节吗?那时程夫人不在,表少爷带您去府城逛花灯会……还画了那个象牙牌……”
徐妙雪当然记得。集市上那位画匠能以微小的象牙牌为人绘像,新奇得很,程开绶便让她坐着画了一幅。可后来不知为何事两人大吵一架,她负气之下并未带走那枚牙牌。
“表少爷……他竟然还留着那象牙牌!如今被郑二爷拿走了!”
徐妙雪如五雷轰顶。
象牙牌上画的是她,她是程开绶的表妹,也是郑应章见过的裴六奶奶。
那一切都完了。
她在暗处设下的所有骗局,都面临被拆穿的风险。
便是功亏一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