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渭分明的两床被子,裹着各怀心思的心跳。
徐妙雪闭眼装睡,她有些懊恼自己也算是个聪明人,此刻居然紧张得不象话。
她好象还没准备好。
不过,裴叔夜也只是安安分分牵着徐妙雪的手。
都说姻缘是能将世间大多数的男女绑在一起最牢固的绳索,若是男才女貌,彼此心动,那是再好不过,能柴米油盐携手一生,可裴叔夜和徐妙雪并不在这大多数之中。
他们似乎满足了所有相守的条件,甚至愿意为对方赴汤蹈火,但他们始终算不上真正的夫妻。
身体的某一部分在悸动,但剩下的部分依然拖着各自沉重的前半生。
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吧,不必想得太清楚,能快乐一天是一天,无需对未来负责。
大概是察觉到徐妙雪还没睡,手心不停往外冒着汗,裴叔夜索性睁开了眼睛。
即便隔着一层朦胧的黑暗,徐妙雪都能感觉到他眼里烧着一团炽热的火,烧得她心软,烧得她心虚。
“徐妙雪。”他微哑的嗓子低低唤了她一声。
“恩。”她睁开了眼。
脸颊贴着枕头的边缘,温热的气息拂过鼻尖。
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徐妙雪又紧张起来。
“归来途中,我听闻如意港的望海楼受风灾所损,竟有坍塌之危,马上要办如意宴的王家急得团团转。”
徐妙雪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悬了起来。他虽是闲聊天的语气,可聊的事却十分关键。
裴叔夜还是用那般滚烫的目光看着她。
这时候徐妙雪倒是希望他说些风花雪月的话了,可他继续有条有理地说着他的怀疑:“此楼是当年陈三复斥重金所建,数十年来屹立不倒,历经风浪无数。这次飓风虽猛,却不是历年之最——怎么偏偏就在今年,望海楼就出了问题……”
“——是你动了什么手脚吧?”
徐妙雪还在装无辜:“我哪有这个本事,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风灾前,你去过如意港。”裴叔夜十分笃定。
什么都逃不过裴叔夜的眼睛。
徐妙雪咬着牙不敢承认,可也没有底气再否认了。
有时候徐妙雪会非常讨厌裴叔夜,因为他总能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事情都拢于自己的股掌之中。
你看他好似一团冰,漫不经心,生人莫近,其实他是一片燎原的火,这把火一烧起来就不管不顾的,要将她全部都吞进火海里。
可徐妙雪是潮头最争先要强的那卷浪,她有自己的节奏。
这件事是为楚夫人做的,楚夫人是徐妙雪除了裴叔夜之外重要的人脉,是她的后手,她不想让裴叔夜插手太多。
徐妙雪沉默着,不说话。
“不告诉我?”黑暗中,裴叔夜轻轻地笑了一声。
徐妙雪听出了他笑里的无奈,理直气壮道:“你也有很多秘密没告诉我啊,你我都不是什么善茬,何必非要对彼此了解太深?”
“那你还是不太了解我。”
徐妙雪沉默,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什么来。
“楚夫人在帮你买下弄潮巷。”
徐妙雪这下惊得差点弹起来:“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宝船契的骗局收网时,‘徐妙雪’这个人必须从宁波府消失,但你还不想离开宁波府,你要找一个方便藏身又便宜行事的地方,弄潮巷鱼龙混杂,官府不管,不见天日,成为弄潮巷的东家是最好的选择——这也是你要那么多钱的原因。”
徐妙雪僵了良久。
“你只管做你的事,我不会拦你,但楚夫人是个精明的商人,同她打交道,你要留点心思。”
徐妙雪叹了口气。
“裴叔夜,我不喜欢这样。我想藏着点自己的秘密。”
“那你要我和以前一样,假装不知道吗?”
徐妙雪必须承认,裴叔夜已经说的很真诚了。
以前他知道也都捂在肚子里,把她耍得团团转,如今至少坦诚地告诉她他所知道的信息。
可徐妙雪还是浑身不自在。
她的世界好象正在一点点被他侵略,她直觉这很危险。
她心里有九重高墙,打开第一重就叫情窦初开,第二重就已经算得上是敞开心扉了,而剩下那些高筑的城墙,这辈子不打算对任何人开放。
可裴叔夜软磨硬泡,她的城池都快要投降了。
徐妙雪半是恨恨,半是玩笑道:“总有一天,我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你。”
“你可以试试啊。”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徐妙雪更来气了。
“裴叔夜,你不要仗着我喜欢你,你就觉得能困住我一辈子。我告诉你,喜欢只是我生命中很小的一个部分,我还有很多很多要去做的事情,你不能挡在我面前,若是有一天我们目标不一致了,我会毫不尤豫地舍弃掉你……”
“你喜欢我啊。”
裴叔夜的眼睛像融化的琉璃,滚烫又明亮。
她说了这么多,他只抓到一个重点。
徐妙雪语噎,简直象是对牛弹琴!她一把扯过被子,再也不想跟他说话,拉上被子蒙头就要睡觉。
裴叔夜却连人带被子将她一起揽过来,声音沉静下来,自顾自地说着话。
“徐妙雪,其实你不用防着我。”
“你追寻的是泣帆之变的往事,而我也在查,我们也算得上是一路人吧?”
徐妙雪藏在被子里,听着他的话清淅地从上方传来,心里突然踏实了一些。
裴叔夜第一次大大方方,毫不吝啬地向她展示了自己从不与人道的秘密。
徐妙雪从被子里钻出来一个脑袋来:“先前我也猜测过,毕竟当年你是在泣帆之变的案子上栽了个大跟头,我想你是不是还没放弃追查真相,但又觉得你和当年传闻中正直孤勇的探花郎已经不一样了,你这么精明,肯定不会再去碰这些惹火上身的事。”
裴叔夜哭笑不得:“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怕事?”
“这不是人之常情嘛?那你倒是告诉我,你为什么还在查这旧案?”
“四明公害我父亲客死他乡,害我惨遭贬谪,我这人有仇必报,必将他拉到地狱。”
徐妙雪觉得这非常合理,裴叔夜确实是这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人。
“那你为什么又要在广东道当六爷呢?”
裴叔夜顿了顿,心里有过一瞬间的尤豫,最终还是轻描淡写地道:“为了敛财啊。你以为升官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吗?”
这也很合理。
但徐妙雪隐约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
就只是为了报仇,足以支撑裴叔夜这样一个傲骨天成的人纠结了这么多年,先下海经商敛财,再一步步往上送礼打通关节,就为了高升回宁波府对付四明公?况且他知道,官场上的事可不是靠钱就能完全打通的,最后又是谁帮了裴叔夜一把,让他回宁波府呢?
一些疑惑在徐妙雪脑海中闪过,但她没有再追问。
她退缩了,因为她有自知之明,裴叔夜能跟她说这些已经是极大的信任了。他们之间始终没有更长久的牵绊,没有同舟共济的自觉,向来都点到为止。
裴叔夜能敏锐感觉到这一刻气氛的微妙,他察觉到徐妙雪的思绪已经触及到了那细微的不妥之处,但她没有追问,而是缄默了。
他心里有些微的酸涩。
理智上他不敢告诉她,他身上背负着海上那些人回家的希望,但这难如登天。他未来的路注定危险坎坷,他不想将她拉下水。自然,她如此警剔的人,也不会随便就上他这艘贼船,还有可能在知道真相后明哲保身,逃之夭夭。
他们其实只要当下的快乐就好了,正如那契约也只有一年,这是裴叔夜最早就设想好的。
但此刻又有一丝情感不由自主在想,如果这一刻徐妙雪真的问了,他也许会坦白。
谁不想有个并肩之人呢?她又是这样举世无双的女子。
只是她没有问。
裴叔夜笑着拍了拍徐妙雪的脑袋,假装方才的沉默无事发生:“如何,能信任我了吗?”
徐妙雪伸手抱住了裴叔夜,像只小野猫似的傲娇地蹭了蹭他的脸颊:“睡觉。”
……
檐角最后一盏灯笼熄了暖光,窗棂东边透出晓色的青灰。
寂静一夜的院落被伙计轻悄的洒扫声惊醒,混着江面鸥鸟的鸣叫掠过水面,漫进半开的支摘窗里。
徐妙雪睡了一个很沉的觉,醒来侧头,裴叔夜已经不在身侧了。
她以为他走了,起身准备洗漱,却发现桌上放着一封信。
拆开来一看,里面的字句直击她眼球——“匠人徐恭之妻儿曾助海婴。”
谁送来的信?
正这时,裴叔夜回到了房间。
“你醒了,”他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信上,“你家认识海婴?”
徐妙雪十分紧张:“这是谁送你的信?他怎么会知道我哥哥和娘亲的下落?”
“这是我的秘密。”
徐妙雪以为裴叔夜会打住不说了,毕竟是秘密,而他只是顿了顿,便接着道:“神秘人与我联系好几年,就是他告诉我,海婴手里可能有关于泣帆之变的重要证据,我才一路追着线索回了宁波府。”
“这封信是今晨我收到的。虽然蹊跷,但我想肯定跟四明公针对你有关。”
“他说我娘和我哥哥帮过海婴——”徐妙雪皱眉,绞尽脑汁地回忆,可只觉头痛欲裂,一无所获,“若是真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完全不认识海婴。”
裴叔夜也蹙起眉头。
“你就这么相信这个神秘人?不怕是个恶作剧吗?”徐妙雪拾起信纸反复浏览,可每个字都极其工整,看不出笔迹之中的风格。
“起初我并未轻信于他。然而此后整整一年,他的书信从未间断。直到某日,我才察觉他信中每一个字,竟皆拓自我所写《刑辩疏》的刊印版本。”
《刑辩疏》乃是裴叔夜当年为分析“泣帆之变”中的律法疑义而作的文章,笔锋犀利,直指要害,也正因这一篇文章,他遭贬流放五载。而这神秘人借由此举,不着痕迹地向裴叔夜传递了一个清淅的信号:吾乃汝之道同者。
裴叔夜诚实道:“比起被骗入局,更可怕的是无法入局。如果不相信他,我的人生就会烂在岭南。”
徐妙雪闭上眼,脑中飞速地转了起来——假如神秘人所写的是真相,那很多事情就变得合理了,冯恭用亲自出面设局斩草除根,不是因为父亲曾在如意港港口看到过郑家提前偷运货物,而是因为——她们家卷入了海婴的事情中。
可她为什么毫不知情?
程开绶夹着几卷刚批注好的课业,从宁波府学里出来,与同窗们告别准备回家。作为在籍的生员,他平日皆在府学攻读,与教授、同窗切磋经义,预备着下一科的科举考试。
穿过热闹的市集,拐进通往家宅的僻静巷弄,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显得格外清淅。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程开绶还未及回头,一只粗麻袋便猛地套头而下,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唔——!”
他刚挣扎着发出半声惊呼,后颈便遭一记重击,整个人软了下去。
紧接着,三四条汉子从暗处窜出,动作麻利地将他手脚捆缚,塞入一旁早已备好的骡车之中。车帘一落,骡蹄嘚嘚,迅速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巷尾,只遗下一本掉落在地、被匆匆踩过的《孟子集注》。
而另一边,郑应章来到了程家。
“伯母,佩青与几个同窗去四明山里寻一位隐士大儒了,启程匆忙,托我回来帮他收拾几件衣裳。”
贾氏嘴上一边抱怨,却已是掩不住的笑容满面了:“哎呀,佩青这孩子,怎么还麻烦二爷您来帮他拿行囊呢,您坐着喝会茶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收拾。”
“伯母,还是我去吧,佩青特意交代了几样东西让我务必拿上。”
“这都快成婚的人了,还是这么不着家,二爷见着他可得好好说说他。”贾氏说着客套话,领着郑应章往程开绶的房间里走。
郑应章支开了贾氏,独自站在程开绶的房中。
他要搜一搜这个地方。
昨夜父亲郑桐回家时,说因裴叔夜回来,冯恭用也被放了出来。但冯恭用却说,徐家那遗孤有几分本事,他们在三浦村设下圈套围捕她,都没能抓到,反被她戏弄了。
这女子背后似乎还有高人相助,已成气候,十分不简单。
郑桐一听便傻眼了——那什么复仇团伙不是他瞎猜的吗?
郑应章得知后心里也发怵,程开绶分明跟他说,他的表妹只是个弱女子,早就离家出走了。
若是冯恭用没说谎,那必然是程开绶在说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