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章为修文时加在前序剧情中的补充章,不是更新,但有关于男主裴叔夜的重要信息】
裴叔夜已踏上海滩,而卢放不便上岸,旋即调转船头准备回去,小舟在暮色中划开一道浅痕。
“阿放。”
卢放站在船头,笑嘻嘻地回头:“六爷还有事要交代?”
“告诉兄弟们,再等等。快了。”
裴叔夜立在浅滩上,眸色比渐沉的天色更黯。
卢放喉头微动,故作不在乎道:“嗨,大伙儿在海上漂惯了,不差这几天。”
这句安抚却没有起到作用,裴叔夜只是固执道:“我急。”
那两个字砸在潮声里,沉得让人心头发涩。卢放笑容渐敛,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词穷,索性跃下船头,蹚着海水大步走回,重重拍了拍裴叔夜的肩。
“你这人啊——”卢放踢碎了脚下的浪花,“别老绷这么紧。回家这事有多难,弟兄们心里都清楚。就算……就算最后不成,也没人会怪你。”
裴叔夜望着远处落日的沉没处,声音轻得象叹息:“可我想去祭拜我爹啊。”
卢放顿时语塞。
在几年之前,裴叔夜将他们这些流落海外的陈三复旧部一一寻回来,郑重承诺会帮他们回到故土。
他们大多都是两浙或闽南人,其中不少人家眷还在岸上苦等。老母的皱纹,妻儿的眉眼,都模糊成了梦里的残影。他们不是没试过在异乡扎根——可异国他乡,语言不通,从前有宝船和火炮时,是天朝来人,如今虎落平阳,便是低声下气的外地崽,在槟榔屿被土王勒索,在吕宋遭佛郎机人驱赶,连片完整的屋顶都难求。最后他们索性全搬回船上,七八条帆船连成一片浮动的村落,每月派两个生面孔的弟兄上岸采买米粮。
裴叔夜刚找到他们的时候,谁都以为这位被贬的贵公子另有所图,他不过是想翻身的官老爷,想借泣帆案做篇大文章,故而跟他们套近乎,反复询问他们泣帆之变的细节和海婴的下落。
卢放起初也不信,可裴叔夜却是几年如一日地为他们奔走、谋划,丝毫没有装模作样,他实在是奇怪——这人图啥?
直到某个风雨夜,裴叔夜一次酒后失言,他才知道缘由。
这一切的源头,竟只是裴叔夜的父亲裴宣林的一句嘱托——
“还他们清白。”
早在数年前,裴叔夜初次调阅泣帆之变卷宗,细究其中不合理之处,同样是因为父亲一句似有若无的提醒。
鲜有人知,裴宣林与陈三复原是少年同窗。一个沉静如深潭,一个不羁似海风,虽志趣相异,却是肝胆相照的知己。自陈三复科场失意扬帆出海,裴宣林虽不认同他那般激进的活法,自己仍循着家族期望入仕成家,却始终敬重老友搏击风浪的勇气。二人平日各安天涯,每年却必有一聚,痛饮至天明。
泣帆之变发生后,所有人都说陈三复是逆贼,但裴宣林却很清楚老友陈三复的为人,他正力促开海,绝无可能主动挑起与朝廷的纷争,其中必有阴谋。
裴宣林已经暗中调查了几年,才将这个担子交给刚入仕的裴叔夜,当时他对儿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程序正义的疏漏之处暗示裴叔夜。敏锐的裴叔夜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直接上书请求彻查。
父子二人都将敌人想得太简单了,他们不想吐出任何吃进去的利益,自然不允许有人撬动这桩铁案的一角。父子二人翻案未成,反累自身。
而流放途中那场滂沱大雨里,裴宣林至死未让裴叔夜近前,非是怨怪,而是以决绝的姿态立下血誓。
不成事,莫祭坟。
从此,这座山便沉沉压在了裴叔夜肩上。
这样的事,原不是常人能承担的。纵是仁人志士,挣扎数年无果而退,也无可指摘。可裴叔夜这般高明的人,多少玲胧的手段用在别人身上,唯独不给自己一些便利,不肯走捷径,不偷奸耍滑,硬是用最好的年岁死磕这件蠢事。
卢放这些年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裴叔夜就是这样一个一言九鼎的人——他一日不完成他的承诺,一日就活不踏实。他明明能在岸上高枕无忧,偏偏要让自己住在简陋的船上,跟他们一样漂泊着,就是为了时刻提醒着自己,不忘承诺,不忘来路。
然而他要做的,是重翻铁案,是为钦犯洗冤,是抗天子明诏。
这三件事里,翻案恐怕只是这其中最容易的一件了。恶人也许能得到惩罚,但陈三复在海禁令下私开港口通商的罪名却是板上钉钉,那些蒙冤离乡的人都是陈三复的旧部,想要让他们回家,就得先让天子撤回海禁令,但天子一言九鼎,怎么可能承认自己错了?……这简直就是逆天而行。
卢放真的有些不忍。
“你爹都已经入土为安了,你不算姑负他,”卢放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你那娘子是个妙人,你也老大不小了,该结婚生子就结婚生子,好好跟人家处。其他的事,尽人事听天命呗。”
“她是很好。”裴叔夜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
卢放哟了一声,闻到了一股酸臭味:“你这木头脑袋是怎么开的窍?”
“一开始我只当她是一枚棋子,一个骗子……”
“你也是够混帐的。”卢放调笑道。
“若非如此,又怎能与她有交集?”裴叔夜绝不可能承认自己不好,但他同样也不吝啬赞美她,“她这姑娘,万里挑一,独一无二。”
夜幕沉沉,他脸上的笑容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但……”
裴叔夜没有说下去。
话音悬在半空。
但先前只是那么恰好,他们要做的事情并不冲突。可之后呢?
他要掀的风浪太大,注定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也许到那时,只怕要分道扬镳了。有些人注定只能相伴一程,彼此温暖过便好。天长地久她似乎从不稀罕,他也给不起。
卢放重重按了按他的肩:“别琢磨了。你只管听我的,往后不论如何,都别为了已故知人,姑负眼前人。”
裴叔夜默然望着暗沉的海面,终是没有应声。
……
裴叔夜“据说”是被海浪冲到一处无人的小岛,待到退潮后才能得以回来,他被寻回来后,第一时间便被簇拥回了裴家。
裴老夫人初时听得消息,竟不由得快步迎出几步,可到了跟前,人又端了起来,只将裴叔夜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番,见他虽形容略显憔瘁却并无大碍,只波澜不惊地道了一句:“回来就好。”
裴叔夜也礼貌地回道:“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这几日老身日日在祠堂祈祷,总归得你父亲和祖宗保佑,让你平安归来了……你若有心,去祠堂给你父亲上柱香吧。”
“孩儿知道了。”
裴叔夜嘴上说着知道,却并没有踏进祠堂半步,脸色黯然,转头他就出门回了甬江春。
那头,徐妙雪刚送走楚夫人——毕竟冯恭用是楚夫人的情夫,徐妙雪还担心楚夫人这个盟友会不会和自己有了隔阂,没想到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只来询问自己能不能参加下一次的如意港宴会。
徐妙雪告诉楚夫人稍安勿躁,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临走时楚夫人到底还是隐晦地提醒了徐妙雪——有些人不能碰,便如以卵击石。
徐妙雪看上去嘻嘻哈哈一往无前,送走人之后心里泛起了嘀咕……这时她想到上岸前裴叔夜特意交代她不要招惹冯恭用和四明公……她会不会莽撞了?
回到黑灯瞎火的房中,都还没点起烛火,徐妙雪忽然被一个滚烫的怀抱拉了过去。
徐妙雪吓了一跳,很快就反应过来是谁,莫名有些心虚。
“你不是说还要再藏几日吗?怎么这就回来了?”徐妙雪格外乖巧地笑脸相迎,点起烛火。
裴叔夜抬眼扫她一眼:“你的事不都干完了吗?”
徐妙雪一愣——她干什么事他都知道?
听他的语气,好象一点都不意外?
她想起那日裴叔夜交代她时的一丝意味深长——她才回过味来,裴叔夜特意点她这一句,是知道她一身反骨,所以正话反说!
感情自己绞尽脑汁一番设计,全给裴叔夜做嫁衣了!
徐妙雪气急败坏地踹他一脚:“你又算计我!”
裴叔夜摊手:“那我说的话你又不听。”
“你怎么知道我不听?”徐妙雪开始强词夺理。
“……那今晚一起睡觉?”
徐妙雪:?
徐妙雪:?!
徐妙雪: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