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氏满面春风地将郑应章送至门外。郑应章状似无意地掏出那枚象牙牌,在手中把玩:
“佩青非要我带上这个,可我瞧着……这上头的姑娘,也不象我家书妹妹啊?”
贾氏凑近只看了一眼,脸色骤然一僵,随即又堆起笑意,忙道:“二爷这可误会了!我家佩青与意书小姐情投意合,心里哪还装得下旁人?这不过是他那位早已离家的表妹的小像,留着也只是念个旧罢了。”
“原是如此。”郑应章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将牙牌收回袖中。
刚一离开贾氏的视线,他脸上的笑意倾刻消散,转而露出一片肃杀。
本以为程开绶那位表妹早已如石沉大海、再无踪迹,没想到竟意外得此画象,实乃意外之喜。
他将牙牌递给身旁随行的小厮,吩咐道:“去查清楚,这画上的女子我定然见过。”
小厮接过牙牌,不由盯着看了半晌。
郑应章脑子总是稀里糊涂的,所以郑桐在他身边配了个善察言观色、灵俐的小厮,将他的生活安排的妥妥帖帖,迎来送往的朋友、贵人,这小厮也都记得一清二楚。
小厮猛的一拍脑子,想起来了,面露惊恐,语无伦次:“普陀山!普陀山!”
“什么普陀山?”郑应章一头雾水。
“裴六奶奶!”
咚……咚……咚——暮鼓声恰在此时沉沉响起,夕阳最后一缕馀晖彻底隐入天际。
郑应章的马车蛮横地穿过熙攘的街市,一路疾驰,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府中。
他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个近乎恐怖的发现告诉父亲。
然而郑桐却尚未回府。
今日正是郑桐做东,宴请四明公、卢宗谅、张见堂与裴叔夜。实则此举是为打通关节,请托这位巡盐御史高抬贵手,早日发还扣押的盐货。
郑家如今现银短缺,盐仓见底,连年初发放的盐券都已难以兑付。本还打算哄骗小盐商们预付下半年盐券以周转一时,奈何墙倒众人推,郑家的窘境早已瞒不住。风灾刚去,讨盐的商户便络绎不绝上门,真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
幸好四明公答应过愿意出手转寰,卢宗谅作为商帮行首亦对郑家多有回护。至于裴叔夜,郑家仅象征性递了请帖,原以为他会碍于四明公在场而避嫌,未料他竟坦然赴约。此番宴集皆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自然不会早早散席。
郑应章在家中如困兽般来回踱步,心乱如麻。
普陀山……裴六奶奶……他的噩梦,正是从当时普陀山所谓的“器物夺魂”开始的!原来根本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可他还竟亲手写下一纸认罪状……那贝叶真的随大海远去了吗?还是被有心之人拦截……
思及此,郑应章额角沁出涔涔冷汗。
这件事,必然也有裴叔夜的参与了。这夫妻二人,一个高居庙堂施压,一个周旋后宅攻心,竟悄无声息地织就一张天罗地网,将整个郑家牢牢困于其中。
郑应章绝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明堂墙上所悬挂的林椿全套《花鸟图》。
当日带着这套名画归家之时,郑桐斟酌再三,终决定将此画高悬于明堂之上,确实有些招摇,但全家都难抑眩耀之心——明珠岂可暗投?锦衣岂能夜行?每一位来访亲朋好友一踏入明堂就能看到这套名画,无不对此画叹为观止。
那时觉得,花这么多钱是值得的,这是郑家被士人阶层接纳的敲门砖。
但追朔出售这套画的藏家,引荐之人,正是那位裴六奶奶。
郑家几乎将所有现银皆耗于购藏此画……原本尚可周转,偏在此时盐货被扣,而巡盐御史张见堂,恰是裴叔夜的至交。
就连郑应章这猪脑子,也终于将这环环相扣的阴谋想明白了。
郑应章离开了明堂,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院里,砰一声踹开了房门。
正坐在里间看书的裴玉容吓了一跳。
她身边伺候的婢女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了,一看二爷这么生气地进来,便知道会发生什么,而这种时候,不能有任何下人在场。婢女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房间。
“你个贱货!你和你那好弟弟是一伙的?!那画是假的你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你在说什么……啊!”
小婢女还没来得及踏出院子,房中的声音传来,吓得她浑身发抖,跨过门坎时差点跌了一跤。
她回头望去,烛火疯狂摇曳,通过那薄薄一层窗纸,男人魁悟的身影如疯虎般将轮椅上单薄的女人狠狠掼倒在地。
二奶奶不会尖叫,因为这是家丑,无法为外人所知,她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声。
婢女呆在了那里,因为二奶奶从来对所有下人都很温和,她也不忍心。可她的这个角度已经看不到二奶奶了,短暂而又漫长的寂静后,只瞧见一只纤长的手正抠抓住地面,拖着无力的双腿试图往门框外爬。
那本该抚琴作画、属于贵女的手,绝望地在地上爬。
郑应章野兽猎食般缓缓上前,下一秒,他猛得抓起裴玉容的脚踝,粗暴地将她拖了回去。
烛火灭了,房里一片漆黑,小婢女听到衣裙撕裂声、身体撞地的闷响、还有什么钝物一下下砸在身上的闷响。
小婢女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颤斗着,每一秒煎熬都如同凌迟,她听着二奶奶压抑的痛呼与器物碎裂的声响,眼框灼热,几乎要将嘴唇咬穿。二奶奶会被打死吗?
二奶奶这么好的人……
可她就算死在郑家后院,也可以推说是突发恶疾,风光大葬就好了,不会有人追究二奶奶的死因。
忽然颈间一阵剧痛,小婢女只觉眼前一黑,倒下去的最后一刻,她看到一个跟她一样穿着的婢女,手里好象拿着一把火铳,就这么冲进了房间。
徐妙雪乔装潜入郑家,就是为了来杀郑应章的。她带了三样东西——剧毒是首选,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郑应章,但他却久久不叫晚膳或茶水,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其次是袖中弩机,能发射于无形,只是需要找到很好的角度时机;最后就是杀伤力极强的火铳,但火铳动静极大,一旦用了就很难脱身,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用。
只是没想到,竟然让她当场撞到了郑应章这个禽兽打自己夫人的暴行,她怎么能忍得了?徐妙雪脑子一热也管不了太多了,哪怕一开火铳就会引来郑家全院的动静,她也要去救裴玉容。
而就在徐妙雪迈进房间,举起火铳对准郑应章的时候,他却先一步身形一僵,动作恍若卡在半空,晃了两下便如断线木偶般软软瘫倒,再无动静。
徐妙雪愣了,她手里的火铳并没有走火。
却听到咔哒一声,是有机关回缩的声音。
徐妙雪蓦然想起来了,上前确认郑应章的身体,果然,他腿上中了一枚细如牛毛的暗针。
她无言地望向仍瘫倒在地的裴玉容,她的手搭在轮椅的内侧,惊魂甫定地喘息着。
是了,这辆制作精巧、可助行动自如的轮椅,正是绍兴之行后,她赠予裴玉容的礼物。她猜到裴玉容郑家处境艰难,特意请巧匠在扶手内暗藏机括,可以填入迷针,帮轮椅主人防身。
只是那时她也并不确定这个自作主张的礼物是不是裴玉容所需要的,所以这个机括的位置很巧妙——常年坐轮椅之人,若是被照顾的很好,她的手只需要虚扶着轮椅的扶手便可,若是她时常心有愤懑而不敢言,就会下意识地紧紧攥住轮椅扶手,而只有极其用力捏住扶手内侧的时候,机括才会弹出来。
甚至最初的机括上都并没有装上暗针,徐妙雪将选择的机会给了裴玉容,若她愿意,才能让这个机关派上作用。
原来这步暗棋,竟真在千钧一发之际,护住了执棋之人。
而两个女人,其实从未有过交心的谈话,她们甚至算不上朋友,只是有过一些短暂的交集。
不过女人和女人之间,总会有一些奇妙的心灵感应,有时候只需要几个擦肩,便能嗅到同类的味道。
那是被欺凌过的气息。
所以她们才会长出那种躲在暗处观察所有人的本事。
裴玉容猜到徐妙雪对郑家的骗局——但她心里藏着一个恶毒的、冷眼旁观的小人,郑家怎么样,跟她有什么关系?于是在绍兴时,即便她认出了伪装过的琴山,还是顺水推舟帮了他们一把。
徐妙雪扶裴玉容坐起来,她还没缓过劲来,胸膛剧烈起伏着,目光始终盯着地上的郑应章。
他只是昏迷了,随时都会醒过来。
徐妙雪开门见山:“三姐,我是来杀他的。”
裴玉容努力吞咽了几口唾沫,才让自己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还不能死。”
“他都这么对你了!他死有馀辜!”
“……郑家若是办丧事,意书就嫁不成了。”
那又怎么样?徐妙雪不懂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意书怀了孩子,再不嫁过去……便要一尸两命了。”
徐妙雪心里一颤,陷入了两难。
裴玉容慢慢冷静下来了,她明白徐妙雪有她的原因。
她看着徐妙雪的眼睛:“让他状若死人,永远不能开口说话,如何?”
她从来都是一个很清醒的人,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她是局中人,她就必须按照棋盘的规矩走。
“而且,我不能当寡妇。”
“我双腿残疾已是不祥之人,再有个克夫的罪名——我的日子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