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下大之前,郑意书催促着车夫绕过所有封锁的官道,终于赶到了程家。
程开绶正在帮家里加固盐仓的屋顶,浑身湿透。待他匆忙下来时,郑意书已在檐下等侯多时。他顾不得整理仪容便快步上前。
“马上就刮大风了,郑姑娘你来做什么?”
郑意书望着眼前这个素来端方的年轻人难得一见的狼狈模样——发冠歪斜,衣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雨水顺着下巴不断滴落。她忽然觉得一丝亲切,心头一软,不自觉地取出绣帕,轻轻拭去他脸上的雨水,这才正色道明来意。
“有件事,我想还是该知会你一声——前些日子我二哥是不是来你家了?”
“是。”程开绶紧张地注视着郑意书,揣测她的来意。
“回来之后,他就在书房与父亲商量了一宿,也不知道到底聊什么,我生怕是你我的婚事又出差错,所以就格外留意……没想到,父亲居然去拜访了四明公。”
郑意书担忧地看着程开绶:“我想,此事是从你家归来时发生的,应当与你有关。”
程开绶眉头微蹙,他尽量不想在郑意书面前露出任何异样来,但他还是暴露了一瞬即逝的紧张——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郑应章和郑桐未必相信他的话,不过郑家是只是商户,纵有泼天的财富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但四明公就不一样了。
他无法预料四明公会怎么判断这件事……
徜若四明公出手了,那徐妙雪——
铅灰色的云墙中心裂开一个浑圆的缺口,几束惨白的阳光从这云洞中笔直刺下,仿若天神垂落的蛛丝。
渔村静得诡异,人群都朝着高处跑去了,喧嚣声越来越遥远,少女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格外清脆,她停在那扇斑驳的木门前,抬手轻叩。
笃、笃——
通过窗棂的缝隙,屋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张翻倒的矮凳,象是主人匆忙离去时碰倒的。少女蹙眉转身,裙摆扫过门前的野草——
破空之声骤然撕裂宁静。
三支白羽箭从暗处激射而出,箭簇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少女身形一滞,紧接着便如折翼的鸥鸟般重重跌落,惊起一地尘埃。
不远处的屋脊上,两名弓箭手仍如石象般蛰伏不动。他们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村道的每个角落。
他们在等待,也许少女还有同伴。
一刻钟过去了,仍无人现身。两人对视一眼,终于打了个手势。阴影中立即闪出七八个披甲士兵,一队人朝着石屋走去,要为这撞入网里的猎物验明身份。
可当队伍逼近石屋时,最前的士兵突然僵住——地上只剩一滩暗红的血迹,少女的尸身竟不翼而飞。
人呢?
“找!”为首士兵下了命令。
士兵们分散搜寻了整个村落,始终不见少女的踪影。飓风外围的云层开始蚕食风眼中最后的光亮,他们只得撤回驻地。
这里是官府临时征用了废弃的土地庙作为赈灾点,三浦村一直都是飓风受灾比较严重的地方,因此官府格外重视此地的抗灾,专门从卫所抽调一个百户的士兵前来驻守。
这也是冯恭用为何选择将陷阱设立在三浦村的原因——风灾来临,村民撤离,正是光天化日之下杀人的好时机,事后将一切推给天灾就好了,反正飓风来临,每年都会死一些倒楣蛋。
冯恭用特意调来了亲信卫所的士兵,方便自己行事,整个三浦村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任何撞入网里的人都是瓮中之鳖。
士兵们却徒劳无功地回来了。
队尾那个始终低着头的士兵默默跟着众人进了驻地,守在石屋外。他身形比其他人都要瘦小,铁盔压得极低,只露出一个尖俏的下巴。
正是徐妙雪。
而方才被射中的少女是阿黎。
在前往石屋之前,徐妙雪已经帮阿黎全副武装过了,如今他们有钱了,什么软猬甲、护心镜,全都备了好几套,此刻有了用武之地。
徐妙雪虽然因兄长的线索有些迫不及待,可头脑还是清醒的——这突然出现的线索,实在有些蹊跷。
可她也不能不去,因为那葫芦是独一无二的,确实是她兄长的物件。
既然要踏上一片未知的道路,徐妙雪自然要做多手准备。
如果真的是兄长的线索,那便再好不过,可如果是陷阱——徐妙雪也不打算认栽,她要将计就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在背后设计她,这才是此行最重要的收获。
于是方才,“中了箭”的阿黎在地上装死,待到士兵靠近时经过一处死角,她便用自己的轻功跃到屋顶藏起来,而徐妙雪躲在暗巷里,待搜查的士兵靠近,利用暗器击昏士兵,自己换上他的衣服跟上大部队。
为首士兵进入石屋汇报情况,徐妙雪就守在外面。她站在窗下,正好能通过一条虚掩的窗缝看到屋里的情形。
徐妙雪看到了这个人的脸——令她惊讶的是,竟然不是郑家的人,而是四明公的义子冯恭用。
上回徐妙雪在楚夫人那里见过这个男人,即便只是匆匆一瞥,她也记住了他的样貌,他有一双锐利阴鸷的鹰眼。
他不是四明公的人吗?为何这样的大人物,突然要设局来抓她一个小小的 匠人遗孤?他们又怎么会拿到兄长的贴身物件?难道父亲的事还惊动了四明公?
徐妙雪眉头紧锁,只觉深陷更大的迷云之中。
忽得,听冯恭用低喝一声:“什么?——人都死了,尸体却突然不见了?”
徐妙雪摒息凝神,留意屋里的情况。
“是。属下亲眼看到三支箭射中了那女子,必死无疑,周围又没有她的同伴支持,可属下只是一个拐角的工夫没看牢那尸体……照说这么短的时间,根本来不及搬走尸体……”
冯恭用到底老谋深算,手指轻扣桌面,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那就说明,人根本没死。”
“对手不容小觑啊……”冯恭用若有所思。
第一件没料到的事,是真有这个遗孤——冯恭用一直觉得郑桐和老尊翁都有些小题大做。一个名都没留下的匠人,就算是她的遗孤,能闹出什么风波来?
第二件没料到的事,是对方居然来得这么快,还如此狡猾。
他先扔出了一个极好辨认的物件,将消息散到了弄潮巷,此地鱼龙混杂,消息往来频繁,但对方能获悉得这么迅速,说明颇有几分实力。
今日种种,都证明了那个藏在暗处的对手是真实存在的,且足够机敏,有备而来……
“整个村子就没找到什么可疑的人?”冯恭用又问。
“村里所有的村民都已登记造册,排查时确未找到任何外来人。”
“不可能凭空消失……”冯恭用喃喃,突然想到了什么,厉声问道:“你们回来的时候,有人跟着你们吗?”
士兵被这么一点,骤然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回来时只一心想着赶紧汇报情况,甚至放松了警剔,都没有留意同队的士兵。
窗外,徐妙雪心头一惊——若是开始排查归队的士兵,她必定藏不住了!
她环顾四周,猛地抬手指了一个方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什么人!”
徐妙雪率先拔刀冲了过去。
这一声如投石入湖,整个驻地乱了起来,士兵蜂拥着往那个方向冲去,而徐妙雪混在人群里。
为了抓一个不存在的刺客,驻地鸡飞狗跳。
片刻之后,徐妙雪便顺利离开了驻地。
此时已经是狂风暴雨。
冯恭用站在驻地高处,阴沉沉地凝视着寂静的村庄和哄乱的驻地。。百户长在一旁毕恭毕敬地为冯恭用打着伞,奈何风大雨急,伞被吹得七倒八歪。
冯恭用浑然不觉骤雨如瀑,沉思着。他猜得没错,人跟着他的兵回到了营地,恐怕也已经看到了他,可惜的是,那人在暗处,此刻又逃之夭夭了。
虽然不曾见到这人的脸,但……她也已经暴露自己的存在,不是吗?
冯恭用自言自语:“出村的道路只有一条,一人都不曾离开,她一定还在村里。飓风就要来了……她不可能待在村里等死,只能上山。”
天时、地利、人和,如今都在冯恭用这里。瓮中捉鳖还不容易?
“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