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
暮色沉甸甸地压在月湖的涟漪之上,湿热的空气压得樟树的老叶子都纹丝不动。
那时的天便已经显出些异常来,只是人们只将它当成入夏的征兆而已。
青石板路上早没了闲人,只馀几个收摊的货郎拖着吱呀作响的板车。偏是这时,一辆灰篷马车碾着渐急的暮鼓声驶来,车辕上挂的家徽铜牌被刻意摘了,马车像道无声的阴影低调地滑进巷子。
车停在四明公的“静观”小院前。
郑桐垂手在门外立了大半个时辰,才有小厮前来迎他入内。
四明公本是不愿意见郑桐的。他虽足不出户,却对宁波府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郑桐近日麻烦缠身,到处托人求助,可他四明公是坐镇四明山的一尊大佛,若是谁来拜都伸出援手,那岂不是乱了套?
更何况,郑桐并没有将郑意书送过来,这便是驳了四明公的面子了。
郑桐平日都是知道规矩的,本不该贸然拜访四明公,可奇怪的是,今日他吃了闭门羹依然久久不肯离开,求见的心意十分明确。
许是真有什么急事,四明公最后还是松了口,放他进来。
一入明堂,郑桐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尊翁啊——”郑桐的头磕得咚咚响,“当年的事,藏不住了!”
站在一旁的冯恭用心头一抖。“当年的事”是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暗号,——“泣帆之变”。
他馀光偷瞟老尊翁,老尊翁坐姿仍稳如泰山。
想想也是,十二年过去了,中间几次藏不住,最后不还是兜回来了?郑桐有些危言耸听了。
郑桐娓娓道来:“老尊翁,您还记得那晚,有个民间匠人无意间闯入如意港,发现了我们用漕船偷货之事吗?”
四明公呵呵一笑:“老夫年岁大了,这些琐事……怎么会记得?”
其实四明公记得。
那个匠人虽然被郑家当场灭口……但没过几日还引出来一些麻烦事,牵涉到另一个人,所以郑桐一说,四明公便想起来了。
郑桐哭诉道:“老尊翁,晚辈有一事要坦白……正与这匠人有关。十二年前,晚辈因一时贪欲,私留了一批货物在家中……是那匠人为佛郎机贵族打造的十里红妆,工艺精美,品类丰富,那匠人尤擅长骨木镶崁的手艺,打造的妆箧、拔步床、手柄件……简直巧夺天工。晚辈想反正那人死了,这些器物,不妨给我那纨绔儿子挣个好名声……”
四明公抬起垂老的眼皮,略感讶异:“所以——你家二爷那‘岁琢一器’的手艺,是移花接木来的?”
“是……本以为此事悄无声息,能瞒天过海。没想到那匠人——那匠人还有遗孤在世上,她认出了他爹的手艺,又不知傍上了什么大能,也许是陈三复的遗党,如今竟来报复我家!我家如今的处境,正是这些人造成的!他们知道那匠人的事,定然也会知道泣帆之变的真相,可我在明,他们在暗,实在防不胜防啊!”
“而且……还有裴叔夜穷追不舍。老尊翁你最清楚,他这人早已不似当年单纯,他就想报复当年害他被贬的人啊——”
郑桐动情地哭诉:“老尊翁,当年我郑家纵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是为您打头阵的……如今依然是我家挡在前头,可万一……我郑家扛不住了,那后头不就是……”
这些话,都是郑桐借题发挥编出来的。
郑应章那日回家后,便惶惶不安地同父亲说了自己的发现——程开绶和那匠人徐恭的亲戚关系。有这层亲戚关系,他去撺掇郑意书带走那批嫁妆实在显得可疑。
虽然程开绶给出的理由都合情合理,但神鬼之事,全凭人一张嘴乱说,谁能辨明真假?
郑桐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又看不出端倪来。眼前迫在眉睫的难题是,郑意书的婚事绝不能再黄了,纵是程开绶这个女婿居心不明,这婚也必须成。
而程开绶那表妹也跟人间蒸发了似的。不过照理说,知情的人早都已经死了,那年徐恭的女儿不过无知小童,不会知道什么。
似乎只能这么算了。
可郑桐是个投机取巧的商人,他非得榨出点利益来。
于是他跑到了四明公这里,夸大其词地编出了一伙神秘复仇的团队来,实则是为了提醒四明公,纵然十二年过去了,当年船上的人早已各谋发展,互不相关,可他郑家要是垮台了,那牵连的可就是他四明公了。
他四明公如今是无官一身轻,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他未必在乎当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但那位大人……向来谨慎得很。
郑桐故意点了那位大人,便是告诉四明公,同样的话,他也可以跑去那人面前说一遍,可这多少会驳了四明公的面子。
果然,四明公神色微有凝肃起来。
郑桐心下一喜——看来这番话奏效了。
郑桐并不觉得真有什么“复仇团队”,他将最近的风波更多的归咎于运势倒楣所致——毕竟近来日日有人登门观赏他新买来的画,将他捧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让他多少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终于已经被宁波府的贵族圈层接纳。
只要有贵人出手,助他渡过难关,他郑家就能恢复往日荣光,甚至更上一层楼。
四明公沉吟许久,道:“老朽心中有数了,往后你若有事,直接去寻恭用。 ”
这开的口子,便让郑桐看到了巨大的曙光——那就说明,他郑家的事,四明公愿意插手了!郑家又重新找回了靠山!
而不久之后的郑桐就会知道,真相还真叫他歪打正着编对了,最复杂的谜底其实就藏在最简单的谜面里——他将要错愕得捶胸顿足,恨自己与真相擦肩而过,只是此刻,他还在为自己灵机一动的智慧沾沾自喜。
郑桐如释重负地叩拜,告辞。
待人走后,四明公久久坐于太师椅上,似在思索。
“恭用,你且说说看。”四明公忽然开口。
冯恭用猛地回神,躬敬道:“郑桐经商一路顺风顺水,近来只是屡遭了些挫折,便乱了阵脚。此番危言耸听,怕是病急乱投医,所言至多三分可信。”
“三分……”四明公眯起浑浊的老眼,“也够叫人寝食难安了。你可还记得,当年裴叔夜翻出陈三复行刑卷宗惹出的风波?若非老夫及时出手……”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只馀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是,孩儿这就去调查,若那匠人真有遗孤在世上,引她出来直接杀了,以绝后患。”
四明公却不置可否,半晌道:“研墨……先给那人去封书信罢,毕竟是他的事。”
“他和那匠人有过交集,就怕是奔他去的。”四明公似是自言自语,低喃一句。
四明公取过狼毫笔尖,在砚边轻轻一掭,墨汁顺着笔锋渗入宣纸纤维,字迹如铁画银钩。待墨迹稍干,老人将信缄对折三叠,取出一枚象牙裁刀,沿着折痕压出凌厉的直线。
“火漆。”
冯恭用立即捧来铜盏,内盛朱砂混着蜜蜡的赤色漆块。四明公持银匙在烛火上稍加烘烤,熔化的漆液滴在信缄封口处,形成一枚殷红的圆斑。他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巧的铜印,在漆上重重一压——印纽作蹲狮状,正是独属于杭州府衙内堂的凭信,而内堂之中,尽是执掌一省刑名钱粮的诸位宪台大人们。
而三日后的徐妙雪,正踩着宁波府城外泥泞的官道奔波。她浑然不觉自己就象暴雨前低飞的蜻蜓,即将被一场倾泻的风云围猎。
刚到三浦村,不久之前还咆哮如狂兽的飓风,竟在倾刻间销声匿迹。
小渔村里,天穹低垂如一口倒扣的铁锅,泛着一种诡异的铅灰色。分明飓风就要来了,海面却平滑如镜,黑得瘆人,仿佛底下蛰伏着什么庞然巨物。
远处的云层翻卷成旋涡,中心透出一小块惨白的天光,象一只冷冰冰的眼睛,漠然俯瞰人间。
没有风声,没有鸟鸣,连呼吸都显得刺耳。
徐妙雪知道这是飓风的风眼,是灾难暂歇的假象,她得尽快找人才行。
于是——不断往高处撤离的村民们看到一个女孩逆着人流,挨个询问是否见到过一对母子,母亲应是生病了。
但村民们都困惑地摇摇头——没见过。
直到有一个热心的大姨想起了什么:“哦——!你问的是不是前阵子刚来的那个后生?就住在村尾废弃的老屋里,也不怎么爱跟人说话,偶尔出来做些零工,是为家里的病人挣药钱。”
“是!您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吗?”
“要不就在老屋里——要不就撤到山上的庵里了——”那妇人指了指远处村落一间孤零零的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