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如纱,笼罩着尚在酣眠的甬江春。
这一夜徐妙雪睡得并不踏实。太多悬而未决的事情在她脑中缠成一团乱麻,偏生还有个荒唐念头挥之不去——枕畔躺着个玉面郎君,不能睡得太放肆。
半梦半醒间,她悄悄将散落的青丝拢至耳后,双唇轻抿以防流口水,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严阵以待地等着裴叔夜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一位清水出芙蓉的睡美人。
她就这么做作地躺着,睡得也并不痛快,已经有了些清醒的意识,可也不敢睁开眼,生怕对上裴叔夜会尴尬。
可许久都没听到动静,连鼾声都没有,她终是按捺不住,将眼帘掀起一线——锦衾另一半早已空空如也,连馀温都散尽了。
徐妙雪一下子就清醒了。
她蓦地坐起,心头先是一松,继而泛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何时离去的?是去官衙了?……可曾见着她蹙眉咂嘴的丑态?
——不对,她关注这做什么?
徐妙雪走到水盆边,撩起凉水净面,末了她盯着水盆之中荡漾的涟漪,突的想起了初见裴叔夜时,他将自己按到脸盆里洗净易容的妆面,非要看到她真面目的场景。
徐妙雪打了个寒噤,裴叔夜这个人绝非善类,近来,她对他有些太……不设防了。
水盆里映射出自己的眼睛,好象被蒙着一层雾气……徐妙雪隐约觉得,她是不是漏了什么?
“小姐,秀才回来了!”
阿黎雀跃地推门而入,打断了徐妙雪的沉思。
徐妙雪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问:“还安全?”
阿黎用力地点点头。
“接他上来。”
没过一会,扮作酒楼小厮的秀才便进入了房内。甬江春人多眼杂,行事处处都需谨慎。
秀才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宁波府,连正经饭都没好好吃上一顿,狼吞虎咽地将房里的点心吞咽入腹,才开始讲述绍兴发生的事情。
“郑二奶奶来时,琴山兄弟险些露了破绽,”秀才胡乱抹了把嘴角碎屑,“可她对着那套林椿花鸟看了半晌,竟道是‘气象生动’。”
徐妙雪闻言松了口气——倒是高估了裴玉容的眼力。这套膺品乃苏州片高手所作,用的是“揭二层”的绝技。楚夫人特意帮忙寻来宋代的裱纸作底,表层由仿古圣手重绘,莫说裴玉容,就是寻常掌眼先生也难辨真伪。
“先前已经吊足了郑桐的胃口,再加之郑二奶奶一确定,郑桐那厮便咬钩了,”秀才眼中闪着精光,“谈价格的时候格外顺当,安排的那两个藏家不断抬价,最后以五万两成交。”
“——郑桐一开始没聊带这次会买这么多画,带的银钱不够,‘钱先生’又只给三日期限,跟我们设想的一样,他果然用盐引作抵,向绍兴永昌钱庄借了四万两周转,月息三分,一月还清。”
而绍兴钱庄老板这么痛快地借钱给一个外乡盐商,只因出钱的人……是楚夫人。郑桐抵押的盐引,其实已经到了楚夫人手里。
徐妙雪若不拿出点真本事来,楚夫人如此精明的人,怎么可能不遗馀力地帮她调动资源,帮她完成骗局?
如今盐引在楚夫人这儿,楚夫人便能吞下郑家的生意,更有可能替代郑家的位置——如意港的宴会虽向来是士大夫的清雅之地,对商贾多有排挤,但有卢老这位在士林与商帮间皆能周旋的商会会首在,总能给商人们争得一席之地。
从前郑家牢牢占据着这一席之地,若郑家这棵大树一朝倾颓,这空出来的席位……楚夫人已然占尽先机。
事情一波三折,但截至目前,都发展得非常顺利。徐妙雪暂时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份败露了,还能再兴风作浪一段时间。
可她总觉得……裴玉容那关过得太容易了些……郑桐绞尽脑汁想出这个法子,带裴玉容来鉴画,还以为是个大难关呢。先前她与裴玉容打过几次交道,这个女人安静且瑞智,说话滴水不漏,叫人如沐春风。这是个有智慧的女人,所以徐妙雪没有掉以轻心,提前了自己的计划。
她蓦得想起先前一些被忽略的细节——都说裴玉容与郑二爷伉俪情深,可裴玉容的轮椅轮轴已经有些错位了,转动起来总有一些轻微的咿呀声,按理说精通木工活的郑二爷不会忽略这些事情……
这郑家的女人,一个两个的,似乎……
“你有没有觉得裴玉容有没有什么古怪之处?”
秀才想了想,茫然地摇了摇头:“挺好啊,没什么古怪。”
徐妙雪一无所获地收回思绪,追问另一件重要的事:“既然无事,为何怎么都联系不上你们?”
“琴山兄弟谨慎,怕郑桐带眼线来,所以谈价格的时候,不敢对外传消息。”
这个理由倒也合理,徐妙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时外头传来叩门声:“裴六奶奶,宁姑娘找您。”
徐妙雪一精神——她支着这摊子在甬江春还真是明智,她就是个巨大的靶子,能吸引那些想见的人来。
昨儿正跟裴叔夜商量着要坏了裴鹤宁和吴怀荆的婚事,这当务之急就是先阻止吴家上门提亲,让亲事先缓一缓,她还在想着怎么让裴鹤宁出府来见她,裴鹤宁倒是先来了。
择日不日撞日,不如就借着今天,先演一出好戏。
徐妙雪在阿黎耳边耳语几句,阿黎点点头,得了吩咐离开,秀才也端起吃空了的点心盘,装作小厮往外走。
不一会儿,裴鹤宁便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
“六婶婶。”裴鹤宁心虚地唤了一声。
她是临危受命,来劝六叔和六婶婶回家的。但宝船契的事闹得这么大,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点底气都没有。
“宁姑娘,进来呀。”徐妙雪一脸友善。
裴鹤宁挪步进去,东拉西扯地说着甬江春的厢房真气派,这纱帐好看,灯罩好看,博古架也好看,点心吃了好几轮,才支支吾吾地开口——
“婶婶,祖母想你们先回家……这有什么事回家里说,闹得整个宁波府都知道裴家要分家,那……不太好。”
“宁丫头,你是不是担心会影响你的婚事?”
裴鹤宁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才没有!——我这样的条件,多少王公贵族排着队要娶我,我可一点都不担心。”
“不是说要定了吴家那位公子吗?”徐妙雪笑眯眯地看着裴鹤宁。
“那也不一定吧,又没上门提亲。”裴鹤宁的脸更红了。
“那你跟婶婶说说,你想嫁什么样的男子?”
徐妙雪不停地抬眼往外看——吴怀荆昨儿一夜春宵,应该还在楼中没走,而先前听裴鹤宁说起过,吴怀荆也来问过她的出海贸易,必定是对她的生意感兴趣,所以她安排阿黎在楼下闹出动静,将这位爷引上来。
“我要嫁的,那肯定是世间顶好的男子,比我六叔都要好的那种!”裴鹤宁梗着骄傲的脖子,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鬼话。
连徐妙雪都看出了她的心虚,这让她心里更确定了。
这时窗外掠过一道身影,徐妙雪微微一笑,道:“宁姑娘,回家的事我们晚些再聊,我有个重要的客人要见,你在里间等我片刻可好?”
裴鹤宁点了点头。
“我的客人是外男,叫人知道你在这里不好,所以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听到什么,你都不要出声?”
裴鹤宁再次茫然地点了点头。
徐妙雪这才拉下幔帐,掩上竹门,走到外室。
她刚落座,小厮便带着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走了进来:“裴六奶奶,吴公子求见。”
坐在里室的裴鹤宁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