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徐妙雪呆若木鸡地看向房间里唯一一张大床。
裴叔夜义正言辞:“你我都扮了这么久的夫妻,你还不懂我?我可是正人君子。”
?
这一句正人君子,偏偏勾起了徐妙雪脑海中那些一点都不“正人君子”的时刻。
怎么,那些嘴都白亲了吗?
虽然每一次都是她挑起的事……但那还不是被他逼到了那份上!
人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天性逆反的动物,越阻止自己想什么,脑子里偏造反似的浩浩荡荡地涌上那些记忆……徐妙雪不自觉想起靠近时他那温热的胸襟,宽肩薄肌,浑身弥漫着一股好闻的竹林清香……还有每每亲密时,心头那股征服探花郎肉体的缥缈的虚荣感……天呐,打住打住!
“我没这个意思……”徐妙雪催促自己这张死嘴快编理由,“是我晚上还得回程家呢,你恐怕得一个人待在这里了。”
徐妙雪刚想跑,就被裴叔夜拦腰一把揽了回来。
他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低声道:“夫人,这里可是甬江春啊,多少双眼睛盯着……若叫有心人看到你我都不同房,你这出‘宝船契’的戏,还怎么唱下去?”
男人的嗓音突然有种魔力,叫人手脚都发软。
明明是威胁,听在耳里却象是他尽心竭力地为她在考虑。
……
皓月当空,喧嚣整夜的甬江春终于敛去了浮华,只剩夜风卷起江水的波涛,一浪一浪,似在细数这一日的纸醉金迷。
那间天字上房终于熄了灯,裴叔夜和徐妙雪并排躺在床上。
徐妙雪僵硬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初夏的夜晚,浑身都浮起细细密密的薄汗。
裴叔夜呼吸均匀,似是睡着了,嘴角那微微上扬的弧度一瞬即逝,连睡颜都保持着无知的无辜。
——什么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反行其道,杀个措手不及……裴叔夜他有的是手段。徐妙雪想完成自己的事就撇下他跑路?不可能,她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然而就在两人各怀鬼胎装睡之时……隔壁房间,传来了一些难以描述的声音。
战况十分激烈。
“吴郎……吴郎……啊……吴郎……”
许是吴家哪个纨绔少爷散席后就留在甬江春里狎妓……狎妓就狎妓吧……还非得打开窗……那声音隔着薄薄的雕花窗传过来,想忽略都难。
徐妙雪辗转反侧,愈发烦躁,而裴叔夜始终躺得跟笔直的一块木头似的。
“别装了,你睡得着?”徐妙雪咬牙切齿地撞了他一下。
裴叔夜演戏演到底,嗓音睡意惺忪:“……原本都睡着了,被你吵醒的。”
徐妙雪柳眉一拧,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好象被裴叔夜鄙夷了。
她侧过身,仔细盯着他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出些装睡的端倪来,裴叔夜也侧过身,睁着眼看她。
月光通过重重纱帐,若有似无地披在身上,对上的漆黑瞳仁象是一汪清澈的夜色,包裹着呼之欲出的缱绻。
那些污秽的声音还在不合时宜地持续钻入耳畔。
徐妙雪红了脸。
“你别跟我说话了,”徐妙雪好似恶人先告状,凶巴巴地道,“我要睡了。”
裴叔夜好笑地扯了扯嘴角,仍旧这么看着她。
没过多久,徐妙雪果然就败下阵来,沮丧地睁开眼。
她心烦意乱,这里的一切都让她坐立不安,她一遍诅咒隔壁扰人清梦的小混蛋断子绝孙,一边努力让思绪回到正轨上。
聊些正事吧。
“裴叔夜,你说……绍兴到底出什么事了……秀才和琴山一直没有消息,莫非被抓到官府去了?”
“别担心,万事还有我。”
说着,裴叔夜略感心虚。
正是因为有他,徐妙雪才得不到琴山和秀才的消息。
绍兴那边……其实一切顺利。
裴玉容并没有发现画是假的,郑桐已经高高兴兴筹钱去了。
是裴叔夜故意把消息按下,就是想逼徐妙雪行动,看看她的后手到底是什么。
所以今儿裴叔夜如此反常,哪怕徐妙雪算计他,他也一点都不生气,恰是因为他什么都知道,甚至他才是罪魁祸首。
裴叔夜罪孽深重地叹了口气——他也不是故意的。
一开始他是为了驯服徐妙雪,要这颗棋子为自己所用,而她总有天马行空的想法,层不出穷的套路和招式,他来软的硬的都不行,发现只有这一招对她才管用。
他只能故技重施。
他孤傲自大,腹黑且小气,充满了掌控欲,他心如磐石习惯算计所有人,但……如今,不知为何,每算计她一次,心里的愧疚便多一分。
希望她永远不会发现。
“她才不可能发现呢。”
这句清淅的话从隔壁传过来的时候,裴叔夜心里一惊,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心声被人读出来了。
细听,这声音还有些耳熟。
隔壁的云雨声渐歇,男女的调笑低语断断续续。
“吴郎,等你和她成婚了,是不是就不来找奴家了?”女子嗓音娇软,带着几分哀怨。
“胡说什么?”男人低笑,“待她过门,府里有了主母,我便替你赎身,抬你做姨娘。”
“可她若不肯呢?听闻裴家的小姐性子清傲……奴家出身微贱,怎敢与她争……”
裴叔夜与徐妙雪同时屏住呼吸,对视一眼——
隔壁之人,竟是——
吴怀荆!
裴鹤宁的准未婚夫!
“她既嫁我,自然事事由我做主,”男人语气轻挑,“芸娘莫怕,万事有我。”
听听,渣男的套话都是一样的。
徐妙雪顿时觉得裴叔夜刚才说的话都是那么的令人怀疑,她猛地坐直身子,眼中几乎迸出火星。
隔壁竟又传来琵琶声,曲调缠绵悱恻,唱的是相思情浓、月下风流。
“我现在就去宰了他!” 徐妙雪咬牙,恨不得立刻提刀破门而入。
裴叔夜连忙按住她:“你去了,明日在整个宁波府沦为笑柄的,只会是宁丫头。”
……
徐妙雪冷静下来,心里涌上无限的悲哀。他说得对。
在这荒唐的世道里,狎妓竟成了风雅之事。那些自诩清贵的文人墨客,哪个不将秦楼楚馆当作彰显才情的风月场?
才子们最爱标榜自己在烟花巷陌觅得知音,戏文里唱不尽的书生与名妓,话本里写不完的才子佳人,把皮肉生意粉饰成千古佳话,仿佛这样的美化就能掩盖掉背后所有龌龊的交易,用一两桩罕见的美事便掩盖掉无数可怜的女人在其中饱受折磨的苦楚。
这里的是温柔知音,家里的就是豪门怨妇,他们任由女人们互相攻讦,罪魁祸首们美美地置身事外,这反而都成了他们的勋章。
所以,吴怀荆狎妓,旁人只会笑叹一句“少年风流”;可若她这个六婶婶出面闹开,宁波府上下只会觉得裴鹤宁善妒悍烈——婚事黄了不说,往后议亲,谁还敢娶一个“不容人”的裴家女?
这个世道,对女人多不公平啊。
无计可施的徐妙雪咬牙切齿,愤怒冲昏了她的理智。
裴叔夜阴沉着脸,却已经在脑子里盘算出了一个完整的计划。
“这桩婚事,我必会阻止。”
“但好好的婚事谈黄了,别人不得议论吗?受损的还是宁姑娘的名声。”
“所以解决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吴家的狗东西踹了,让宁儿立马换人,这样丢脸的是吴家,不是宁儿。”
徐妙雪反应过来,是这样的,但——
“宁波府还有什么青年才俊?”
两人对坐在床上,抓耳挠腮的样子象是两个嗑瓜子的媒婆。
“我看宁波府都是歪瓜裂枣。”眼高于顶的裴大人如是道。
“诶——你那好朋友张见堂不是未婚吗?他如何?”
裴叔夜思索良久:“人是蠢笨了一些,但好在心地善良。”
在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的卷宗里挑灯夜战的张见堂总觉得后背发毛。
反复揉了揉鼻子,喷嚏却怎么都打不出来。
刚准备熄灯就寝,侍从匆匆送来一封信:“大人,那人又来信了!”
张见堂猛地一精神:“快,拿来。”
展开信纸,上面只有一行简单的字——查定海东滩三灶盐场。
说来话长,两个月前,张见堂刚受命上任巡盐御史时,那“如夫人”的骗局被宁波府捂得很牢,他全然被蒙在鼓里,而半途,便有个神秘人给他递信,将来龙去脉告知于他,并称那“贝罗刹”是舍生取义揭发盐商黑幕的侠女。
于是张见堂刻意隐藏了行踪,故意不进宁波府,而是先去摸郑家卖向各地的盐。紧接着在南京,他又收到了这个人的信,告诉他去查郑源。
郑源确实有问题,一看有人查他就开始跑。
他一路追到普陀山……后头的事,便是郑源死了。
神秘人来信,信里只有“贝罗刹”这三个字。
张见堂便懂了,于是去联合贝罗刹,斗志昂扬地将郑家撕开一个口子。
可郑家在宁波府盐帮的势力根深蒂固,他一个外来的巡盐御史,想查郑家,处处受阻,纵然有一些突破口,可查到最后也都是罚了钱,抓到几个无关紧要的替罪羊,便不了了之了。
张见堂如今被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节骨眼上,他还需要一些关键的线索,才能将郑家的罪行连根拔起,却不知从何下手。
他猜想那个神秘人应当是一个知晓一些内情的宁波府本地人,正欲查找此人,就是这么巧,这人又送来了信。
定海东滩三灶盐场……
可那是早就废弃了的盐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