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扛起硕大的虎尸,衝著鹿沉嘰里咕嚕叫唤两声,又比划了个粗壮的大拇指。
虎尸的重量压得他肩膀微沉,但那眼神却亮得惊人。
鹿沉听不甚真切,但结合手势,明白是讚扬自己英雄,並让自己跟上。
他点点头,也露出笑容,回了个大拇指,便隨著这陌生的古老猎手迈开步子。
林间小道崎嶇,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
鹿沉尝试著开口,用自己的语言夹杂著简单手势,询问对方的名字。
老汉反应有些迟钝,皱著眉琢磨了片刻,才拍著胸脯,发出几个清晰的音节:“宗——布!”
鹿沉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宗布?”
老汉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用力点头。鹿沉也笑了,指了指自己:“鹿沉。”
宗布学了两句,又用大拇指指自己,再说了两句话,比划著名拉弓射箭的动作,眉宇间满是骄傲。
接著,他说出几个单词,伸出四根手指,又伸出九根,再找了棵树桩子,指著年轮。
“四十九岁?”鹿沉猜测道,又比划自己的岁数,他才十六。
对这个数字,宗布嚇了一跳,但见他理解,又十分开心。
接著再说了一番话,指著远处的山峦,做出奔跑、寻找、张弓搭箭的动作,然后双手画了一个大圈。
这应当是“很多、很久”的意思。
鹿沉知道,宗布应当是个老猎手,在山林里狩猎了许多年。
接下来又用这种方法,交流了好一会儿。虽然费时费力,但言语总归一脉相承,鹿沉渐渐能听明白更复杂的意思。
行走间,宗布无意识地做出摩挲弓身的手势,只是他的弓已送给了鹿沉,眼神投向幽深的林莽,透著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
鹿沉顺著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是一处空山寂寥所在,从那一眼望去,看得到天高海阔,寂静无声。
这次不用任何话语、任何动作,鹿沉明白了宗布的意思,仿佛能感受到那份长久以来独步山林的孤高。
“敌手无”宗布忽然吐出几个词,摇摇头,拍了拍鹿沉手中的弓,脸上带著一丝不屑和索然。
鹿沉无不明白,宗布在说:世间射术,不值一提,找不到对手。
他就是因此才遁入山林、狩猎百兽的。
至於那三度连搭三箭的技巧,显然也不是生来就会,鹿沉做出相似动作询问,也得到解答。
原来是到前些年,他一次狩猎过深,箭矢用尽,前后三日,遇到了豺狼虎豹,差点了帐。
说到这里,宗布眼睛骤然亮起,如同点燃的火炭。
他激动地拍打著自己的额头,又指著太阳穴,嘴里“嗬嗬”作响。鹿沉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然后想到,这正是在说“头疼”。
他又张开双手,缓慢笨拙的行走,一看就是黑熊的姿態,再走到对面,做出自己赤手空拳、头疼欲裂的痛苦模样。
但在这之后,他又做出自己忽然精神百倍,將黑熊击毙的模样。
总而言之,鹿沉一听即明,宗布就是在那一次经歷中,点燃了念灯。
黑熊自然被收拾了,此后隨著时间过去,慢慢训练这股力量,进而得到了在这种状態下,射出连珠九箭、箭箭能贯虎骨的通神射术。
鹿沉问他,是否有其他人也是这样。
宗布只是摇头,並从自己的脑袋,往上延伸,指了指上天,道出一个词汇,“神。”
这个字是古今皆有。
“神?”
鹿沉不禁莞尔,宗布竟以为念灯点燃是神灵赐福。
宗布点了点头,伸手点了点鹿沉的印堂,然后朝著天空延伸出去,指了指苍穹:“神,神,神!”
鹿沉指了指自己,苦笑起来,好吧,我也是神灵眷顾之人了。
看来宗布虽无心气观念灯,却也感觉到了,鹿沉是自己的同类。也因此,他才將大弓赠送给了鹿沉,一路示好。 “点燃念灯,只怕是叩命关一途,又是五千年前”
在这个过程,宗布没有发现,鹿沉看向自己的目光逐渐怪异:“莫非他就是武祖!?”
一念及此,鹿沉神色略显怪异,仔细审视一下宗布的模样。
站在远处,还可说这老汉威武雄壮,颇具气概。
凑得近了,才发现他因常年曝露山野,皮肤黝黑粗糙如老树皮。脸上皱纹纵横交错,沟壑深如鐫刻。
一张嘴,满是口臭劣酒的气息,牙齿黄得发黑。指甲里,也尽塞满了黑泥污垢。
唯有那双眼睛,眼珠子透亮,凝注某处,精光四射,实有摄人心魄之力。每每与其对视,鹿沉总不免想到他张弓搭箭,如天神身姿。
除此之外,这分明就是一个再邋遢不过、也再寻常不过的山民。
后世万千武者顶礼膜拜、奉若神明的武祖竟是这般模样?
鹿沉心中涌起一股极其荒诞又奇妙的感觉。
如有可能,他想要从前世借来相机,拍摄出宗布的容貌,回去给许冬枝看。可以想见,许冬枝的表情一定会非常有趣。
这当然只能是想想,且不说有无相机在手,这离奇的经历本身,就无人会信。鹿沉也不准备告诉任何人。
但至少,鹿沉亲眼见到了宗布这一武祖,可以纠正许冬枝的一句话。
当日许冬枝认为,武祖伟则伟矣,实力上並不会胜过秦子尘师傅之流。
这句话错了,宗布实力之强,就算不会任何运用志火的手段和武功,也在那些念灯境的江湖三四流人物之上。
如果拉开两百步距离,恐怕能够同时面对九个念灯境人物,將其全部射死,无一倖免。
鹿沉能压他一头,也是靠著心气更高一筹,泥胎塑成,筋骨肉皮任凭心意,入水兴波之力。
如果是在遇到许冬枝之前与其相斗,只靠沸心血的本能,鹿沉再是天赋异稟,也无非一个照面就被射死的结局。
总之,宗布神奇的地方更甚传说,平凡之处则和普通人相差无几,一点儿没有武道源头的玄虚奥妙。
更別说,他还篤信“神灵赐福”一说。
这让多年之后,宣称“是火天日”,欲將武道推动至接触太阳法则的武者们怎么想?
当然仔细想想,前世的牛顿爵爷也信仰上帝就是了
聊了这么多后,鹿沉渐渐习惯了这个时代的语言,尝试著组织语言提问。
“要虎何用?”
宗布脚步未停,沉默了几息。
就在鹿沉以为他没听清或不愿回答时,从喉咙里滚出一个沉重的音节:
“婚。”
宗布说到这,就流下了眼泪:“我要女人,爹死前骂我,年四十又九,却无女人,未能传宗。”
“啊?啊!?”
鹿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听到的內容简直前言不搭后语,十分荒谬。
又连续问了几遍,发现確实没有问题。
他听到的是“宗布说老虎尸体和结婚、女人、传承有关”。
鹿沉不禁追问:“虎尸也关乎婚配?”
“我想要娶走王女『恆』,王索十张虎皮为价。我要赶在父亲去世一月內,带著虎皮见王,买下妻子。”
说到这,宗布擦乾了泪水,露出了非常认真的表情:
“闻其臀巨。趁有劲日她,日出个娃来!”
鹿沉瞠目结舌。
就这一番话,蛮荒之气,已然扑面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