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立即露出怒容。
他听鹿沉语,如鹿沉听他语,其实都是半懂半不懂,能够些微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当然已经听出来了,鹿沉是要抢夺自己(?)的猎物,並且辱骂了自己。
这个老汉,其实也是山林之中纵横无忌的人物。平素囂张跋扈,不可一世,追狼逐虎,也是寻常。
光看一身狼皮、虎皮、豹子皮,皆是一个人、一把弓、一柄剑,狩猎数十上百兽,亲手剥皮缝製,可见一斑。
如今披在身上,既是功绩,也是威慑。
人说虎是百兽之王,殊不知他才是彻头彻尾山林之王。
他隔著老远,听到大虫咆哮,立刻赶来,正撞见鹿沉在一招之间,將老虎打得轰飞出去,顿时知道这个男人不是一般人。
一时之间,他对鹿沉忌惮三分,不想发生衝突。只是须得这老虎皮,乾脆不太讲究,出箭將老虎射杀,也是给鹿沉威慑,再以言语交流。
打得是一个主意:先展示一手实力,再搭话。
先兵后礼的道理,这年代没人说得出来,只是心里门儿清。
只不过,他未曾想到,自己以礼待之,这年轻人却敬酒不吃吃罚酒,居然折断了自己的箭。
这下他可不管不顾了,盛怒之下,不假思索,抬手便已张弓。
弓是好弓,是以桑木为骨、犀角贴腹、牛筋覆背,层层叠压,以至能弯曲如虬,紧实如铁。
儼然也是饱经风霜,弓身上漆色剥落,露出底下凶戾暗红。握处又有鹿筋裹缠,沁入汗血,其上有纹路,简拙狞厉。
握弓的手也不一般,那是明显多年持弓发力,以至骨骼膨大、肉多筋粗的大手,每一根手指,都茶杯般粗。
鹿沉的手已如蒲扇,可以只手握颅。这手还更大一圈,握在弓上,宛若拿小儿玩具。
另一只手同样大小,一旦充血、发力,青筋一根根爆出,宛若老树盘根般狰狞。
这老汉一手拿弓,一手拈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个满弓,正对著鹿沉。
这一刻,身子黑、高、大,肌肉黝黑髮亮,是岩石一般挺立著,目光凛凛,若云中雷电,鬚髮无风自动,像一团飘逸的火。
嘎嘎嘎——
箭矢在弓弦上缓缓移动,阵阵作响,代表著力量与力量对抗、绷紧、纠缠到了极限,如今蓄势待发,迟早宣泄向同一个对象。
鹿沉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眼神一下子深沉。只觉得被这一支箭瞄准,周身上下的毛髮都炸了起来。
他没想到,这老傢伙脾气居然有这么爆,一语不合,就要动武。他也不是想要和和气气,至少也打几句嘴炮吧?
嗖!
只一声,已经连发了三枝箭,紧跟著又出现两个声音。
嗖、嗖,接踵而至。
原来老汉刚发便搭,一搭又发,箭箭相衔,不差丝髮,眼睛眨也不眨,手法连动,声音不停。
每一声,都代表著三支箭。三声“嗖”响,听著是三箭,实是三批九支连珠箭!
九支箭,每一支都等於適才射杀老虎那般的力道,可称得上“贯虎神射”。
虎骨的硬度大约是人类头骨的七到八倍,其骨壁极厚,骨层致密,成年人拿刀用斧劈去,只留下几道浅白印痕,反震得虎口发麻。
更不用说那是头骨,若论坚,以为周身之最。
虎头骨一箭洞穿,尚有未尽余力,其神力堪论惊天动地,丝毫夸大之处皆无。
老汉放弓,喘了口气,九箭耗力甚大。箭一离弦,便低了头,安了心。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也就是低头的一瞬,半空之中,连续响起了八个闷声。与此同时,有八道齏粉炸开。齏粉炸开之处,箭矢或是被打落,或是被打歪。
听到连串声音,老汉动容色变,猛地抬头看去。
他看到了鹿沉,鹿沉根本站在原地没动,手抬起,里面抓著一颗石子。
一根箭矢射入他脚下位置,没地过半。
“原来手下留情,看著凶神恶煞,倒也不曾有杀心哼哼哼,还是个好老头儿”
石子拋飞起来,又被手接住,不断起落。
鹿沉对著老汉微微一笑,如许冬枝一贯般露出白牙,作势捏石子,抬手如发力,隔空欲打。
老汉如被电击,顿时缩身,弃弓,握剑柄。
霎时间,整个人半蹲不蹲,腿部微弯,宛若马步,看上去十分丑陋,已呈现一种警惕万分、隨时躲避的姿態。
他已然清楚,鹿沉刚才应对箭矢,就是靠著这些石子。只是尚不明白,小小石子,怎能动摇自个儿百发百中、沛然莫御的神箭。
这点,在他弄清楚“入水兴波”的运劲巧妙之前,只怕一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原理,也该想得通危险之处。他手中是有弓箭,体力却消耗太多,再也射不出刚才的任何一箭。
鹿沉一见这幅惊弓之鸟模样,不由哈哈大笑,將手中的石子隨手丟掉。之所以如此惺惺作態,只不过是恶作剧心起,嚇唬人而已。
適才一瞬,他本能够以九枚石子为媒,改变九道箭矢走向。
在第八颗石子甩出之后,倏地恍悟,这九支箭其实都没有朝著自己身体射来,只是射在脚下,以作威慑。
於是停下动作,他料想老汉如此神威,定要精疲力尽,於是留下石子,嚇他一嚇。
嚇一下,是不满他的霸道,如今自然心满意足。不管如何,他总是爭强好胜、不愿吃亏、占得上风的那个。
既已占得上风,又不是生死仇敌,也就算了,回过头去,一把抓住地上的老虎,微微一吐气,发力將虎尸抓起。
老虎扛在身上,將整个身子都往下压,鹿沉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踏得地面深深鐫刻脚印。
“老兄厉害,初看竟辨不得你箭矢留情,本事只差我一筹。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这东西给了也行。”
鹿沉扛著老虎,走上前来,將其丟在瞠目的老汉面前,大地跟著一震,尘土飞扬。
然后面带笑容,眯著眼睛,看向老汉的眉心。
“这年头的不知道是哪位前辈,或根本就是老祖宗?”
老汉不明所以地看著他,虽听不懂这年轻人嘴巴里嘰里咕嚕说著什么,也见他友好模样,鬆开剑柄。
转过头去,看到地上被丟下的大弓,也知道自己输了,苦笑一声,捡了起来。
然后,他单膝跪地,將手中那张大弓,高高举起,递在鹿沉身前。
“谢!”
他声如霹雳,震慑山林之中:“赠之!赠之!”
每说一个“赠之”,双臂便隨之一震。
“哦要送给我吗?”
鹿沉一怔,隨即也猜到了几分,“算是饶你一命的偿还么?莫非若不接受,你就觉得遭受侮辱。”
如能与这老头儿结交,为接下来七日或是更长远日子探索世界,倒也有些方便。鹿沉当仁不让,接过了大弓在手。
当他接弓之后,老汉的神色明显一松,双手合十,朝著鹿沉埋身行礼。
而在鹿沉的视野之中,行了这礼节后,自老汉勃然大怒、张弓搭箭开始,眉心处一直燃著的一团火焰,现在也终於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