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
距离渭水之盟,已经过去了五天。
这五天里,关中平原通往西北的官道上,尘土就没歇过。
这支队伍太过庞大,一路上掳掠了太多东西,拖慢了行军的速度。
这等于默许了手下这群草原上的汉子,可以沿途补充给养。
宁州,长武县。
这里是通往梁师都老巢朔方的必经之路。因为地处边境,又是梁师都和李唐势力的缓冲区,这里的几个大户靠着两头倒卖皮货和盐铁,养的肥头大耳。
黄昏。
长武县最大的宅子,刘家大院。
朱红色的大门紧闭,门口的两座石狮子瞪着眼,看着门前那群不速之客。
“开门!”
一名部落千夫长骑在马上,用生硬的汉话吼道。
他身后,跟着两百名骑兵。马刀出鞘,寒光闪闪。
大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管家模样的老头探出脑袋,哆哆嗦嗦的举著一张帖子。
“各各位军爷。”
“我们家老爷是梁王的人这是梁王发的通关文牒咱是一家人”
“一家人?”
千夫长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
他没看那个文牒,直接一鞭子抽在那管家脸上。
“啪!”
管家惨叫一声,捂著脸滚了回去。
“既然是一家人,那借点粮食吃饭,不过分吧?”
千夫长一挥手。
“撞开!”
两名骑兵策马后退,然后猛的加速,连人带马撞向大门。
轰!
木门应声而碎。
骑兵们欢呼著冲进院子。
刘老爷正躲在正厅里发抖,看着冲进来的突厥兵,脸上的肥肉都在颤。
“别别杀我!”
“我有钱!我有钱!”
他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
院子里的突厥兵立刻安静下来,让开一条路。
萨尔娜骑着马,慢悠悠的走了进来。
她没戴头盔,那头棕色的长发扎成马尾,垂在脑后。身上穿着那件染血的皮甲,腰间的弯刀随着马步轻轻晃动。
她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刘老爷。
“听说你家粮仓挺大?”
萨尔娜的声音很平淡。
“有有”
刘老爷头都不敢抬,“都在后院军爷想要,全拿去全拿去”
“嗯。”
萨尔娜点点头。
“那就借给我们吧。”
“借?”刘老爷愣了一下,似乎看到了希望,小心翼翼的抬起头,“那什么时候还?”
萨尔娜笑了。
那笑容让刘老爷遍体生寒。
“等你们那个梁王,下了地狱之后,让他还你。”
刘老爷眼睛猛的瞪大。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萨尔娜手里的马鞭已经挥了下去。
“搬!”
萨尔娜看都没看那个吓瘫的胖子,调转马头。
“一粒米都不许剩。”
“今晚大军要在前面扎营,汗王说了,要吃肉,还要喝酒。”
“这家人既然这么有钱,酒窖里肯定有好货。”
“是!”
士兵们嗷嗷叫着冲向后院。
不到半个时辰。
刘家大院便被洗劫一空。粮仓空了,酒窖空了,就连院子里养的那几只下蛋母鸡,也被顺手拧断了脖子挂在马鞍上。
这样的场景,在这几天的行军路上,到处都在发生。
只要是沿途看着像是有油水的大户,都被萨尔娜光顾了一遍。
理由只有一个:借。
至于还不还,那就看心情了。
又过了两日。
大军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夏州。
也就是赫连勃勃当年修筑的统万城,如今是梁师都控制的一座重镇,扼守着通往朔方的南大门。
城墙很高,是用蒸土筑成的,白得刺眼,坚硬如铁。
此时,夕阳西下。
余晖将白色的城墙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红光。
城外。
九万大军铺散开来,黑色的帐篷连绵数里,把这座孤城围得水泄不通。
炊烟袅袅升起。
那是突厥人在埋锅造饭。用的正是这一路借来的粮食,锅里炖的是抢来的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肉香。
这香味顺着风,飘向城头。
城上的守军闻着肉香,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手里的兵器都有些握不稳。
他手里拿着一个刚烤好的羊腿,咬了一口,满嘴流油。
萨尔娜就在前面等着他。
她勒著马,站在距离城墙一箭之地外的高坡上,目光死死盯着那座白色的城池。
听到马蹄声,她回过头。
“汗。”
“嗯。”
“怎么样?”
他用手里剩下的羊骨头指了指前面的城墙。
“硬不硬?”
“硬。”
萨尔娜实话实说,“这城墙是用糯米汁混合白土夯出来的,刀砍上去就是一个白印子。普通的攻城锤很难撞开。”
“而且”
她眯起眼睛,指了指城头那些密密麻麻的旗帜。
“守将是个明白人。护城河吊桥拉起来了,城墙上滚木礌石都备齐了。看那旗号,应该是梁师都的堂弟,梁洛仁。”
“梁洛仁?”
想起来了。
历史上,就是这家伙后来砍了梁师都的脑袋,投降了大唐。
是个狠人,也是个二五仔。
“是个聪明人就好。”
“聪明人怕死。”
他看着那座城,眼神里没有一点担心,反而带着一丝玩味。
“汗,今晚打吗?”
萨尔娜有些跃跃欲试。她这一路光抢粮食了,还没正经杀过人,手有点痒。
“不急。”
“让兄弟们吃饱喝足,睡个好觉。”
“赶了这么多天路,马都累瘦了。”
他伸了个懒腰,身上的甲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告诉梁洛仁,今晚我不动他。让他好好享受这最后一个晚上。”
“明天早上。”
“攻城。”
“我要在里面吃午饭。”
“是!”
萨尔娜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勒转马头,向着后方的大营奔去传令。
他看着城头上那些晃动的人影,嘴角微微上扬。
“梁师都”
“你的这份家业,我就笑纳了。”
夏州城头。
风很大,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梁洛仁穿着一身明光铠,手扶著冰冷的墙砖,脸色一片惨白。
他的手在抖。
虽然他极力控制,但那按在墙砖上的手指,还是忍不住的颤动。
他是梁师都最信任的大将,也是这夏州的守备官。跟突厥人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以前,他们是盟友。
突厥人南下打草谷,路过这里,他都是好酒好肉招待,大家称兄道弟。
但今天,不一样。
这一次,那面巨大的狼头旗下,透出来的是一股子赤裸裸的杀意。
“将将军。”
旁边的副将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
“他们真的会攻城吗?”
“我们不是盟友吗?大王还给颉利可汗送去了三千匹战马”
“闭嘴!”
梁洛仁低吼一声,猛的转过头,眼珠子上全是红血丝。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他指著城下那无边无际的营帐。
“那是来做客的阵势吗?”
“护城河外三里扎营,围三缺一,这是典型的攻城阵法!”
“还有那个”
梁洛仁的手指指向突厥大营的一侧。
那里,有一片独立的营地。
没有嘈杂的喧闹,没有乱跑的战马。只有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帐篷,还有在营地外围来回巡视的、穿着奇怪铁甲的士兵。
“那就是传闻中的怪物一样的骑兵?”
梁洛仁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关于渭水之盟的消息,早就通过快马传到了这里。
连大唐皇帝都低头了。
他一个小小的夏州守将,拿什么挡?
“可是为什么啊?”
副将都要哭了,“我们没得罪他啊”
“因为他是狼。”
梁洛仁死死盯着远处那个骑在黑马上的人影。
虽然隔得很远,看不清脸,但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
那种看死人的目光。
“狼饿了,是要吃肉的。”
“管你是敌人还是盟友,只要是肉,他都吃。”
梁洛仁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慌乱。
“传令下去。”
“所有弟兄,今晚不许卸甲,不许睡觉!弓上弦,刀出鞘!”
“把城里所有的火油、滚木都搬上来!”
“再去把城里的壮丁都抓来,发给他们长矛,让他们守在城墙根底下。”
副将愣了一下。
“将军,抓壮丁这会让百姓哗变的。”
“哗变?”
梁洛仁惨笑一声。
“要是城破了,突厥人屠城的时候,他们连哗变的机会都没有!”
“快去!”
“是!”
副将跌跌撞撞的跑了下去。
城墙上,只剩下梁洛仁一个人。
夜幕降临了。
城外的突厥大营燃起了成千上万堆篝火,把天空都照亮了。那欢快的歌声、大口吃肉的声音,顺着风钻进他的耳朵里。
而城内,一片死寂。
只有偶尔传来的婴儿啼哭声,和巡逻士兵那沉重且慌乱的脚步声。
梁洛仁只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
他知道,明日天一亮,就是夏州的末日。
他摸了摸腰间的佩刀。
冰凉。
他在心里默念著这个名字。
这就是那个让李世民都感到棘手的男人吗?
还没开打,光是这份压迫感,就已经让这满城的守军,丢了一半的魂。
梁洛仁抬头看向北方。
那里是朔方城的方向,也是他堂兄梁师都所在的地方。
“大哥”
“这次,咱们恐怕是凶多吉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