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虽有瓷器生意,利润可观,养活百十部曲不成问题,可想要支撑两千兵甲、马匹、粮秣,无异於杯水车薪。
在东汉,真正能撑起一支私兵的,光靠瓷器、布帛远远不够,还需盐铁!
铁先不谈。
虽然谢家世代烧瓷,他谢渊也做了未来转型冶铁场的准备,但黄巾未起,私铸兵器便是死罪。
至於盐
一斤粗盐,三倍之利,一船精盐,可养百人。
若能介入贩盐生意,何愁无钱?
谢渊眼中精光一闪,低声自语:“南方之盐,三源並立。一出广陵,二出江东,三出巴蜀。
广陵所產海盐,多循邗沟北上,或西入淮水转输中原,基本不销长江水路。
巴蜀之盐乃井盐,质重味厚,多供本地,兼销荆州,但不到我庐江。唯江东之盐,南下交州,北渡长江,遍及扬州诸郡——而庐江,正在其北上必经之路上!”
脑中电光急转,谢渊指尖轻叩案几,唇角微扬。
“这些年,我观民间的海盐提纯之法,还极其粗陋。粗盐杂质重、色灰苦涩,而精盐虽洁白如雪,入口无渣,但因技术不够,所以產量极少,市价相差十倍不止。
精盐的做法並不难,只是多一道溶解沉淀,多过滤一层而已。
若我能直接从陆家拿到海盐盐晶,再以后世之法提纯,不单可垄断庐江,更可沿江西游,直入荆州,將那巴蜀之盐赶出荆州市场
等等,兴霸就在巴郡!若是我在东边拿到江东货源,他在西边拿到巴蜀货源,届时便能全吞荆州市场!”
想到这里,谢渊的眼神彻底兴奋起来,但很快,他又强自冷静下来。
“吃独食,必然遭毒打。”
“何况盐铁於我而言,只是一时之利,千万不能上头。此番陆家震盪,他们家在外的生意必然也会受到影响,若是我能与他们合作”
“我手上不仅有技术,还有足以盘踞一方的兵马,同时也控制著寻阳这水路要衝!不怕被陆家店大欺客,
筹码已够!至於利润分配也完全没问题。如今世道,十斤海盐盐晶,最多出半斤精盐,六七斤粗盐,剩余是废料。
可我有把握十斤盐晶出六七斤精盐,而精盐价格是粗盐的十倍左右!利润绝对够分,也够诱人。但江东陆家的海盐生意,一直都是他家的庶出掌管
接下来,就看能不能从陆家手里拿到原材料——海盐盐晶了。”
一念及此,谢渊心中已有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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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侧首唤来阿大,低声附耳道:“去,传话给城门口值守的弟兄——
今夜施粥,待流民围拢,就给我大力宣扬『『谢、周、乔、甘、许、曹、鲁七家义兵,奉陆使君號令,血战破贼,保我庐江!陆使君临危不退,忠节贯日,实乃我郡柱石!』
特別是陆使君的名头,一定要给我喊响!”
“是!少主!”
阿大领命离开。
旁边,周瑜喝著羊奶笑道:“拿出黄家全仓粮食賑济灾民,全天下怕是也只有你能做得出来了。”
“一鯨落万物生,那黄家平日里鱼肉百姓,今日自然也该爆金幣了。”
“爆什么?”
“没什么,哈哈来再喝一杯!”
入夜,月明星稀。
县寺偏院,树影婆娑,风过如语。
陆骏垂手立於屋內,屏息候著。
窗前,陆康搁下笔,凝视案上书简,墨跡未乾,眼神却已沉如寒潭。
“兄长那城门校尉之职,虽算是天子近臣,但亦容易得罪人,特別是宦官。此番兄长告老还乡,我这罢官之罚也定然逃脱不了,那些宦官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此等良机,而此番朝堂之上,也唯有太尉陈耽、司空杨赐,尚能持正论於阉宦之间。”
陆骏闻言,眼中一亮,急忙作揖:“叔父果然看的透彻!陈、杨二公素与我陆氏交厚,若是此时”
“糊涂!”
陆康猛然抬头,目光如刀,嚇得陆骏浑身一颤,话噎在喉。
见他惶然,陆康却未缓色,反而一步逼近,压低嗓音,字字如锤:“骏儿!你当这是太平时节,还能容你试错、容你天真?如今党錮未解,阉宦正寻衅立威!
陈太尉、杨司空虽然此时在朝堂上声音最大,但也被宦官盯得最紧!我陆氏虽素与阉竖不睦,然朝中势力不显,故尚未入其必除之列。
可若此时求陈、杨二公为我发声——在宦官眼中,这是什么?!”
陆骏心头一凛,顿时醒悟,声音发颤:“他们定会认定我陆家与陈、杨二公暗通声气,结为同党自然自然也会对我陆氏痛下重手!” “正是!”
陆康神色稍缓,却更显沉重,“骏儿,乱世將至,我陆氏又逢此危局。往后数年,一步踏错,满门皆危。骏儿,你是我兄长血脉,亦是我陆氏所託之望,日后行事,须慎之又慎,思之再思,方可举步!”
“侄儿侄儿受教。”
陆骏拜倒在地,陆康这才摆摆手,让他起身,然后负手立於窗前,看著天上明月。
“明日一早你便启程吧,將此书信送往汝南,寻那袁家袁太傅。”
“袁隗大人?!”
陆骏双眸一震。
汝南袁家,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
如今的家主袁隗,更是帝师太傅,位极人臣!
可他震惊,更多是因为他知道陆康性刚如铁,向来不喜袁隗那等持重圆融之辈。
原因再明白不过——袁氏门第之盛,唯弘农杨氏可比,实为士林魁首。可当年竇武与陈蕃举事诛宦,袁家却缄默不言。
结果竇、陈兵败身死,宦官趁势掀起党錮大狱,对士族进行大规模清洗。
十五年来,清流喋血,士人钳口而袁氏,顶著士林魁首的名头,却始终未曾立於诛宦之锋鏑,依旧高居庙堂,安然无恙。
陆康素来鄙其“持重近怯,圆融近偽”。
但在此刻,望著漫天星斗,他似乎,忽然明白了袁家当年为何缄默。
“保全宗祀,方是大节。”
“我这一身清名,个人好恶,又算得了什么?”
一念及此,陆康胸中块垒竟似消融,心境反倒澄明起来。
他回头看向陆骏,语声沉而决:“若袁氏闭门不纳,託辞不见,你便不必再回居巢,即刻转返吴郡。我自会上表,引咎乞骸,罪止一身,不復累及宗族。”
陆康语气慨然。
袁氏为士林魁首,陆氏不过江东一望,本非对等之交。
此番求援,陆家能奉上的,唯有政治忠诚。
若是没有党錮之祸,袁家自然乐的收下这忠诚,可如今他心知肚明——袁隗未必肯冒著得罪宦官的风险,为一失城太守进言。
若袁氏闭门不纳,他便別无选择,唯有主动上表朝廷,自承“御贼不力,致城陷落”,引咎乞骸。
此举之要,在於抢在宦官定性之前,將此事钉死为失职之过,而非结党之罪。所付代价,便是他此生仕途,尽付东流,在大汉朝廷里永无东山再起之日。
不过,纵使此番过后,他陆康永绝仕途,陆家也肯定再没有如今的风光,甚至就连盐铁布这些生意,说不定都会受到排挤,但起码不会给到宦官藉口,开除陆家士籍。
陆家士籍不除,族中子弟便仍可诵读经传、应举察廉、与士族通婚,像陆骏这些后辈亦可保全官位。也算是虽衰而不坠,若干年后未必不能再起。
“这已是此番大变之中,我能为陆氏搏出的最好结果了。”
一念及此,陆康神色更加感慨,忽而想到什么,他目光微柔,问道:“骏儿,前些时听闻你家顾氏已有身孕,如今可还安好?”
陆骏一怔,隨即点头:“是,入夏时便诊出有妊,稳婆估摸著,腊月里该生了。”
陆康沉默片刻,缓缓道:“乱世將至,宗族存续,全繫於后辈。可曾想过名字?”
陆骏低头:“尚未敢定。只盼叔父赐名。”
陆康望向窗外沉沉夜色,良久,轻声道:“若为男,便名『逊』吧。谦退以存身,恭默以守志——此乱世存家之道,亦是我陆氏日后立身之本。”
话音落处,檐角风铃轻响,夜气微凉。
陆康忽而一笑,笑意淡如烟水:“骏儿,陪我出去走走。”
陆骏微怔:“叔父?”
“既已决断,何妨再看一眼这庐江的夜。”他缓步出门,语声平静,“明日之后,我或再无资格立於此城之下。”
二人沿街缓行,夜风微凉,虫鸣断续。
转过县寺后巷,忽见城门內火光冲天,人声如潮。无数百姓从街头排到巷尾,几十余口大锅蒸腾热气,米香瀰漫街衢。
二人一愣,但还未走近,就听到周泰那铜锣的大嗓音。
“前日黄昏,贼寇突至,围我居巢!
陆使君手底下没兵、没粮、没援军,就带著咱们县里的老少爷们,硬扛了整整两夜!
什么?!城怎么丟的?!这你都不知道?!
昨夜子时,是黄家那狗贼,偷偷开了东门,把贼放进来的!要不然——你以为凭那群毛贼,能破得了陆使君守的城?!”
“???”
本还心情惆悵的陆康,不自觉歪头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