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他们这是”
陆骏一时愣在原地。
陆康亦微微挑眉,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可在这时,巷子那头又炸开周泰那铜锣嗓子的笑骂声——
“正所谓养寇自重,听过没?若不是那狗日的黄家暗通贼寇,巢湖哪来这么多蟊贼?大伙儿说是不是?!”
“那是自然!”
“老子早觉得那黄家不是好东西!果然!”
“天杀的黄家!”
“可不是嘛!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偏撞上了我家少主!
什么?你竟不知我家少主是谁?去寻阳江头打听打听,谁人不晓寻阳谢郎的名號?!我家少主咽不下这口气!当夜飞马传信六家——『黄家叛,居巢危,六家兄弟,可敢隨我夜袭復城?』
於是周、乔、曹、甘、许、鲁六家齐聚我家谢公子麾下,星夜驰援!寅时出兵,午时破城,一刀斩了黄宽那狗头!”
“斩的好!谢公子大义!”
“陆使君无罪啊。”
百姓群情激盪,声浪几乎掀翻屋瓦。
火光跃动,周泰挥舞粥勺的影子在小巷里拉得老长,一直投到陆康、陆骏脚前。
听闻百姓纷纷为陆康开脱,陆骏神色一喜,旋即却抿唇,垂眸思忖片刻,才低声问道:“叔父这谢家大郎如此高调宣扬,莫非已与周家通了气,有意对我们陆氏示好?”
“终於学会动脑子了。
陆康眼中掠过一丝讚许,“这谢家郎君此番立下復城大功,朝中又有周家为其发声。若他再聪明些,不贪独占军功,连曹家恐怕也会替他说上两句好话。如此一来,纵不能封关內侯,谋个千石实职,亦是水到渠成。”
他目光穿过巷口,落在那立於周泰身侧,正笑吟吟为老嫗递上热饼的少年身上——谢渊。
“此子,真乃天意独钟,白石渡口血未冷,居巢城头火又燃。
年方十三,已掌兵符,未及弱冠,竟定失城。小小年纪便有此等文韜武略,实乃千古罕见。只可惜,我观此子,心不在汉室,只想壮大他那谢家”
话到此处,陆康忽而一顿,自嘲一笑:“罢了。如今之我,又还有何面目苛责於人?昔日我口口声声礼法大义重於生死私利,今日方知,以往的我,不过是个站著说话不腰疼的迂夫子罢了。”
陆康摇摇头,笑意苦涩。
沉默良久,他才转向陆骏,缓缓道:“此子以军功立身,所求之职,必是军中实权。若得郡级军职,便可领兵千人,私蓄部曲亦逾千余。如此,骏儿,你可知他此番为何要向我陆家示好了?”
领兵千人,外加千人部曲
陆骏心头一震,猛地抬头:“叔父,您的意思是,那谢家想要介入我家的盐铁生意?!”
“正是。
陆康点头,语气如古井无波:“谢家世代扎根寻阳,虽这些年他们瓷器生意做的不错,听著热闹。可烧瓷的利润,最多不过五成,而盐铁之利,五倍起步,十倍寻常,精盐更是天价。
一船精盐下江,抵得上他谢家百窑日夜烧上一年。也是因此,唯有介入盐铁生意,他方能养的起两千兵马。”
陆骏眉头紧锁,下意识攥紧袖口:“谢家在寻阳,乃我江东之盐过江北上的咽喉,若他性子贪婪,看我家虚弱就趁机大开虎口,甚至若是藉助我家盐铁站稳脚跟,最后反咬一口”
“无妨。”
陆康淡然一笑,“此事,静待两日,自有分晓。” “请叔父教我。”陆骏不解拱手。
陆康目光深远:“以后看事,要先看大,再看小。谢家此番替我造势,必是想要我陆家之盐,可你別忘,庐江也有盐,只不过庐江之盐多依赖咸泉、盐土煎煮,產量少,成色粗,而且这庐江之盐,还是乔家命脉。
他此番能立下军功,多亏了乔家在后钱粮鼎力支持。可一旦他官职落定,坐镇庐江,又与我陆氏结成盐利之盟,那么乔家於他的助力就会大大下降。到那时,只用看看他如何对待乔家,便能知他心性之厚薄。”
“叔父英明!”
陆骏神色一振,眼中豁然开朗。
乔家的命脉就是庐江盐,不仅是庐江本地盐场基本都被乔家控制,整个庐江的食盐市场也都归乔家,毕竟盐卖出去,才能换真金白银。
当然,因为庐江盐產不多,所以谢渊找陆家合作贩盐,本身问题不大。
关键在於——谢渊从陆家拿到盐后,往哪卖。
自然是庐江本土最好卖。
谢渊此番功成,官职一下来,便是手握兵符,坐镇要津,虽然根基依旧远不如乔家深厚,但如今这年头,手里有兵就是老大。
谢家往后真要在庐江卖盐,凭其兵权在握,无人敢阻。若欲销往他郡,则要面对巨大的压力与成本增加。
可江东盐进了庐江,乔家利益必然受损。
乔家对谢渊有提携之恩,甚至在火烧白石渡口之前,乔老太爷为表诚意也为给谢渊鼓气,都已给谢家递了红纸,欲让大乔与谢渊定下婚约。
“如此帮扶提携之恩撞上宗族发展大计”
“那谢家子,会如何做?”
陆骏思绪万千,而陆康则不同,他接触过谢渊,对谢渊的心性有几分把握。
更何况
——“父老们记住了,此番施粥,乃是天子悯民,特赐救命粮!尔等今日能食此粥,全赖陛下仁心、朝廷开仓。当念圣恩,莫谢私门!”
走在满是灾民的街头,听著谢家部曲一遍遍高声宣示粥粮来源,陆康眼中更多了一分欣赏。在如今这天下,就算是满街饿殍、易子而食,也不能打著私人旗號賑灾,此乃大忌。
“只拿军功,不收人心,这些细节都注意到了。”
“勇猛如虎又心细如丝,当真难得。”
“只希望別在乔家这事上犯糊涂才好。”
看著城头那迎风招展的“谢”字旗,陆康眼中多了一些期许。
虽然与谢渊的接触不多,但他对谢渊的性格已经有了些了解。陆家如今风雨飘摇,若是能拉到谢渊这种將才做盟友,其实也不错。
也是因此,陆康此时,竟也稍微替谢渊考虑了一下。
虽然对於封赏之后的谢渊来说,乔家的作用可能没那么大了,但此时朝政已经被宦官把控。因此就算有周家帮忙开口邀功,就算功劳泼天
若无重金打通中常侍门路,奏章照样沉於案底,拖个好几年都正常。
可谢家底蕴太薄,纵然掏空家底,也凑不出这钱。
周家乃清流,出了这钱若是被宦官知道,谢家便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就算是那大司农周忠,想在朝堂上帮谢渊说话,都是要用些手段,將周家与谢家撇清干係。甚至是人情委託类似汝南袁家、弘农杨氏还有太原王氏这类立场相对中立的士族帮忙进言,才行。
如今的谢家,还有最后一关要过——钱。